盗贼不会在白天里行动,吃过早饭便又开始了休息。
王狼一个人爬上了宅院高高的望楼上,远远的望着流民的队伍,前后绵延近二十里。此刻又开始缓慢的向前行动,队伍前锋距离西北处的高唐县城只剩十几里。
“竟有这么多人”王狼不禁感叹,目光从流民身上移开,观望着这四周的山河地形。
此处宅院往北五里便是河道,此时自然是全都干枯了,河道以北便是大路,这大路沿着河道的走向大体上与河道平行的向东西两侧延伸,只是到了高唐县城约十里的地方,这干涸的河道突然转向西北,一路延伸至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河道与大路便在高唐县东边约十里的地方相交在一起,五六米宽的河道上一座石桥将两侧的大路连接起来,大路直通高唐县城。高唐县向北一片开阔,向南只五六里便是东西连绵的小山,越往西越高,到了这个宅院所在的位置便只剩下几十丈高的小山包。
“有山有水,好个高唐。”王狼原本学过几年的风水,见着高唐的地势,对比着风水先生教给的说辞,心中不由感叹。
王狼又在望楼上眯着眼观望一会,心中忽然一惊,快步从望楼下来,他生的瘦弱,身子也轻巧,平日里又好偷鸡摸狗,经常天黑出发跑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偷盗,一夜来回,倒是练就了两条轻快的腿脚。此时他肩上背着个小包袱,转出宅院后门,一路快走向着北边的大路去了。
此时王五正带着小石村的人继续走着,昨晚一夜无事,大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走路似乎也变得轻快起来,不过这份轻快倒也不全是心里的作用,而是他们丢了些不成用的东西,随身只剩下锅碗粮食。
小石村的人走了已经四天,却只从自己所在的曲水县城来到不过六十里外的高唐县,走的属实太慢,即便是村里人各自带上了自己家全部的粮食,也只能满足目前不至于断粮的境地,即使是精打细算怕也只够支撑半个月。
半个月后要是到不了个能够讨来吃食的地方,怕是都要饿死,村长只好让大家丢下了些没用的家当,天一亮又催着大家快快赶路,大路还是比较宽,流民又多是三两个人结伴一排走路,路上留出不少的空当,小石村的人便从这空当里快速的行进,一路超过了不少的人。
其实倒也不是小石村得人走的多快,实在是前面的走的越发的慢了。排在整个队伍最前面的队伍是最早出发的早的人,他们已经走了二十来天,而粮食早在三天前就已经断了。支持他们不停走的只剩下了活下来的渴望和眼前渐渐清晰的高唐县城。
隔了只有不过十几里路,走在最前头的队伍远远看着高唐城,只是个县城,规模自然不大,却也是断粮的人们最后的希望。
城边多富户,若是再遇到个心善的兴许还能讨到些吃的,如此就可以再多活些时日。
这一心思,成了此时大多数人的想法。
流民,抱怨这天,抱怨盗贼,抱怨活的辛苦,更是将生不如死常挂嘴边,可真到濒死的时刻,却又全都向往着活着。
哪怕还有一口粮也要活着,这便是逃荒的意义。
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活着,这便是人性。
或快或慢,总之流民队伍始终都在向着前方的高唐城行进着。而另一边,在天刚亮的时候,高唐城也打开了东门,门里转出一支人马,约有百人,迎着流民的队伍疾驰而来,为首的五人骑着马,后面四列步军斜打着几面破旧的将旗,紧紧跟在后面跑着,大路上扬起一阵灰尘。
两支人马相向行进,城中人马一路疾驰竟比流民先到了石桥边上。
来的是一支官军,为首的是高唐县县尉贾雄,手持一把长柄大砍刀,勒马站在了桥头。身后四名小统领各有兵器,分马站在两侧。百名步军穿着皮甲,手拿刀枪,各自左右分开,站成几排,堵在石桥之上,拦住了流民去路。
流民早看到尘土飞扬,这波官军站在了桥头,心里一阵恐慌,却都没有逃跑,依旧朝前走着。尤其是最前面的人,这一路上早就路过了一两个县城,虽然尽量避开官军,但过城之时也时有遇到,官军不过看守着不让进入县城罢了,倒也不为难这些流民。更何况之前在上一座县城城下还有城里的一些富人在城根扎了几个施粥的棚子,他们反倒受到了些许的救济。
即便逃又能逃到哪?抓,这官军怕也抓不过来。
有了之前的经验再加上想着到城下寻些吃食,这些流民便也不再害怕,不多时也来到了石桥,直走到了官军面前。
“站住,站住”官军中为首的贾雄驱马向前一步,勒马停住,抬起手中大刀,指着流民队伍最前面的一人喊道,“县令大人有令,高唐县严防贼人,任何人不得靠近县城十里之内,违者杀!”
流民瞬间全都呆在了原地,本想着去城下求活,没想到人家根本不让你靠近城池。
“如何是好?”整个最前面队伍的人各个没了主意,互相看看,又把目光全都投向了队伍最前面的人,他们的村长。
小村里面本就没什么组织,一有事情便自然的寻求他们最大权威——村长的帮助。
“大人明鉴,我们都是老实百姓呀,绝没有贼人,只想着在城下讨口吃食,万万不敢进城。”流民队伍最前方站出一人,到了贾雄马前,俯首作揖道。
“狗杀才,那城门便是大开,能容得下你等?敢踏进一步吗?净还敢狂言进城,莫非是贼人要搅乱高唐?”贾雄厉声道。
“不敢,不敢。只在城外讨食。”那村长慌忙答道,这村长好歹也五十几岁,须发皆白,本该受到后辈尊重的一位老者,此时却将腰弯的更低。
贾雄坐在马上丝毫不为所动,反倒将刀举起,搭到了这村长的肩上,借着刀力将那村长的身子往下压,一字一句说道:“莫非本将军说的不明白?还是你这贼子欺我?离城十里,安敢再言。”
“天呐,这路断了,又能向着哪里去呀!”
“大人开恩,若停在这里,早晚饿死,给小的们一条生路吧!”
这一帮村民见刀架在村长脖子上,顿时感觉失去了依靠,一时间前面的人一齐跪倒,哭喊声、求饶声一片。后面的队伍陆续跟来,聚集在桥头,见此情形或站或跪的一起放声痛哭。前面一堵,后面的队伍也都跟着停了下来,小石村的人赶紧回到了大队伍之中,距离那石桥还有约一里,不敢再靠近,前面人群密集,无法明白看到前面发生了,只见桥头聚集了约有千余人,全都聚在桥头两侧,远处哭喊声一阵阵传来。
“速速滚开,敢过桥者以造反者论,皆杀!”见人越聚越多,贾雄大喝一声,慌忙将大刀举起,拿刀背拍在那村长前胸,调转马头退到军士中间,八名步军皆持长枪走上前,护在贾雄前面,依旧堵住桥头。
那村长被这一拍,丢了半条性命,身子倒退了几步,被身后几个村民接住,吐出几口鲜血。
“天啊,怎这么不开眼,要生生杀了我等这些贱民”那村长长叹一声,声音悲戚,人群中哭喊声瞬间变得更大,便是官军中也有几人有些动容。
那村长说完,气力更虚,眼看便要倒下,却又突然聚集全身的力气,朝着官军冲了过去,嘴里高喊:“进退皆死,冲啊!”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呼喊惊了一下,只那前面的几名官军本能的将长枪放倒,几杆枪全刺入村长前胸,又猛地拔出,鲜血四处飞溅。
这下流民再次震惊,齐齐呆住,不过很快便有人反应了过来。
“进也死,退也死,不若冲过去,兴许能活,冲呀!”
人群中再次响起一声呼喊,紧接着几个汉子从各个角落传来附和,本来停滞的人群早就被村长的话所感染,又听到这呼喊,一时间全都热血直冲头颅,全都启动开来,一齐朝着官军冲了过去,这人冲的太快,以至于前面跪倒的人好多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被踩到了脚下,更有一些老弱未来得及行动被人群推倒,也被踩死。
不好,贾雄心头一惊,本以为已震慑住流民,不想这些人却一股脑的朝着自己奔来了。
“乱民反了,给我杀!”贾雄大喝一声,将大刀向前一举,拍马转身向后退去,身后步军迅速填补上来。
堵住桥的几名步军将长枪枪头一齐向前,明晃晃的枪头透着寒意,冲在前面的人距离那枪头越来越近,拼力想要躲闪,却被身后的人推着无法躲开,只能眼看着长枪一点点刺入自己的前胸,心中满是绝望与无助。而后面的人依旧是激动向上涌过来,于是前面的被后面的推着全都串到了官军的长枪之上,石桥之上,八柄长枪上竟然刺穿了有四五十人。
流民丝毫没被眼前的伤亡所吓住,他们心中全然没了恐惧,只剩下一个念头——冲过去!
长枪已经无法抽出,流民又从长枪之间的缝隙冲过来,前排步军只好抽出随身的佩刀尽力挥砍,冲在前面的几个流民便又一一被砍翻在地,后续人又涌来,后排持长枪的军士再向前来,便又是三十几人死在长枪之上,石桥终于被堵死了。
后面的流民见推不开前面的“障碍”,一个个又将目标瞄向了桥边的河道,一时间更多的人朝着干涸的河道冲了下去,冲向对面的河堤。
这一百官军于是纷纷转到石桥两侧的河堤之上,河道里的流民好不容易爬上河堤便被军士一阵刀砍抢刺,一个个或死或伤,身子瘫软的滚下斜坡,把后来爬上来的人撞倒一片,未被撞到的人依旧朝上爬着,被撞的要么站起来接着爬,要么被后来的踩在脚下,侥幸冲到河堤上的还是被堤上官军的一刀一个砍死,又滚下河堤来。
流血,再流血。
河道之内血泊中尽是呼喊之声,河堤上的官兵刀上身上已满是鲜血,流民还在涌来,只是气势渐渐转弱。
“逃啊!”
一声呼喊,像一盆冷水泼向了早已失去理智,只知一味向前的流民,河道里的人们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持向前的勇气,开始纷纷四处逃亡。
参与进来的流民约有千人,此时死伤大半,干涸许久的河床被血水浸湿。
停在大路上的流民早就全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胆小的被吓的瘫坐地上,便是胆子大的也不由得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隔着虽有一里路程,这幅血腥的景象还是全都传入了年轻的王五眼中,并记刻入心里,他心里已经崩溃,像一根木头一样呆呆的站在路中央,呼喊声、哭叫声好像全被隔绝在耳外,人群的奔逃、官军的追杀好像全都与他无关,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疑问一遍遍闪现。
“这是官军?还是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