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正中,全城的官军全部聚齐。
大晋朝令,县一级城池按三百人的数量征发官军,不过到了底下又有了各自变化,基本上都会多于朝廷规定的数量,即便是浑水县这样的穷困的小城,也能凑齐三百官军,而像高唐县这样比较富裕的县城,城防军中因为掺杂了各级大官小吏的各色亲戚,更是达到了五百人的数量。
贾雄望着城下的五百官军,心里稍觉安心。朝西面看了看,走下城墙来到了官军之中。
“出发!”贾雄骑在马上,一声令下大军便要行动。此去,他定要除掉昨晚的那股贼人,不然他怕是再也无法在手下这些小兵面前抬起头来了。
“且慢”身后一声传来,止住了正要行动的官军。
贾雄闻言,心里不快。止住马回头看时,却是陆和迈着细碎的步子赶来。
“县中文武各有其道,陆县丞如何要管到我贾某的头上了,是何道理?”贾雄心里深恨陆和,话里自然是没什么好气。
“非也,非也!”陆和终于跑到贾雄面前,拱手作揖说道:“贾将军莫怪,非是本官僭越,乃是县令大人命令,只恐他人止不住将军,因而使我前来。”
“哦?”见陆和搬出了县令,贾雄不好再说什么,但是依旧心存疑惑。这县令向来不爱管事,贾雄调兵也向来随意,实在想不通今日为何突然管了起来。想了一会,贾雄心里也有些明白,肯定是陆和在背后耍了什么花招。
“待我见过县令大人,如有虚言,该有国法!”贾雄说完狠狠抽了一下胯下战马,战马非一般的朝着县令官邸去了,陆和也借了匹战马一路跟了过来。
命令确实是县令胡为下的,也确实是陆和给的建议。相比于逃走的一拨流民,胡为更关心的是浑水县盘踞的五百盗匪。而根据探马传回来的消息,吴友为了防范流民,将他们全都召集到了浑水县城,此时依旧聚集在浑水县城。若是以勾结盗匪的名义出兵包围浑水县,吴友必定不敢反抗,便能彻底的解决掉困扰高唐县多年的匪患,更可以好好的打击一下吴友和盗匪的联系,如此一举两得的计谋,胡为确实没有理由不心动。
贾雄心里万般不乐意,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遵命领兵朝着浑水县疾行。行军一个昼夜,便到了浑水县,一面围城,一面设下埋伏。
浑水县的盗匪头领江云辞别了吴友,却惊讶的发现,浑水县城东西南三面已被高唐县官军围住,城北山林处,更是远远的可以看到埋伏的并不严密的大量人马。
贾雄城下叫骂,呼唤吴友交出盗匪,吴友无法回应,只能紧闭大门,双方便在这浑水县下陷入了连续多日的对峙。
这一对峙,给了小石村还有众多流民几日清静的时光。
流民终于又可以单纯的逃荒了。
小石村的人想尽办法将刀枪藏进行李里面,利用这难得时间赶路,走了三日,又向西走出了六十多里,早就出了高唐,进入了密水县内。
因为带了刀枪,王五不敢让小石村的人距离流民大队伍过近,只让小石村的队伍位于流民大队的北面,沿着荒芜的农田与大路上的流民队伍平行着前进,中间隔了约有一里路的距离。
密水县南北皆是山,山上冒出八条大小不一的溪流,汇入山地中间的大河,因水道密集,因而叫做密水。不过此时的密水县内,自然是没有那么密集的水流,只剩下八条干枯的河沟,像八条疤痕一样,分别从南北两边的山地一路蔓延至中间的大河。
在密水县内自东向西望去可以发现,两侧的山地逐渐向中间收拢,县界最西面的地方大山几乎相连,南北间隔不过三四里。而出了密水县向西不远,便是依着山势把守着东西狭窄通路的壶口关。
随着山地的收拢,在高唐县与大路分开转向西北的大河河道,撞到了北面的大山,在山脚下转了弯朝着西南方向而去,渐渐靠近了大路,继续与大路平行向西,间隔只有一里左右。小石村的队伍与大路上的流民间隔也是一里,渐渐的靠近了大河的河堤。
王五走在最前头,自然也是第一个走上了河堤。
“水,河里有水!”王五随便朝着河道一瞥,突然变得激动而且兴奋,转而大声喊叫起来。
“什么?”张角紧跟在王五后面,第一个听到也是第一个给出回应,蹭的一下窜到河堤之上,顺着王五所说的方向望去,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远处河道里一片浅浅的河水,被一道低矮的河堤拦住去路,静静的躺在河道里面,水面反射着日光,散发出耀眼的光彩。
小石村的人全都听到了,一下子全都聚集到了河堤上,又都呆住了。
水,真的是水,成片的河水,与干涸的河道对比鲜明,闪耀着生命的光辉。
“冲啊!”王五兴奋的大喊一声,拉着刘小花冲下了河堤。
小石村的人跟着王五一齐冲向了河道,冲到了河水边上,却又都急忙止住飞奔的脚步,生怕污染了这宝贵的河水,一个个趴在地上将头埋进水里,咕咚,咕咚“的大口的吞水。
大旱之年,水甚至比粮食还要珍贵,这一路走来每个人每天只敢稍稍用随身带的水囊里的水湿润一下嘴唇,更多的时候靠着树上的树叶与路边草根补充些水分,一个个嘴唇早都爆裂了,此刻将嘴泡在水里,自然是说不出的爽快。
“冲啊!”
“快跑!”
一阵呼喊声从河堤响起,紧接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王五从水里抬起头,河堤上一大片流民冲了下来,心里瞬间慌了。
“快装水,装满了往北边河堤上跑!”王五急忙呼喊依旧趴在水里的村民,将随身带的几个水囊按到水里,两下便都装满了。其他村民被王五一喊,全都急忙给自己的水囊装水,一般趁机趴在地上抓紧时间猛喝几口,水囊装满全都跟着王五躲到了北面的河堤之上,将水囊的口用麻绳紧紧的勒住。
河道之内已经乱做一团,冲到前面的人抢先趴到了水边,占满了水边的位置,后面的人只能踩着他们朝着水的中间走去,此时全都不顾不上装水,只是拼命地把身子往水里钻,不一会居然流民们居然用身体铺满了整个水面。
后面的人依旧朝着人身上叠上去,站在河堤上已经全然看不到水的影子。
王五摇摇头,不禁感叹,但又说不上是怎样的情绪,似乎是同情,但同为流民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别人呢?
“走吧!”王五招呼一声,不再看向河道,沿着北面的河堤继续向西行进。村民们全都庆幸最早发现了这一汪水,一个个紧紧护住手里的水囊,跟在王五后面赶路。
这一汪水像是老天赐下来的一样,让即将陷入奔溃的村民,再次看到生的希望。有水就有粮,有一汪水就会有更多的水,也就有更多的粮。流民中最简单的联系与想象,便是支持他们不断向西,坚持走下去的希望。
“一切都在变好”王五忍不住这样想。
这几日来,没有了官军的追赶,没有了盗匪的侵扰,路走的还算平顺,今天又遇到了水,想来很快就能到达有粮的地方,或许逃荒就要达到终点。如此说来,果真一切都在变好。
“要是能有粮就更好了!”王五不禁想到,倒也并非他贪得无厌,得了水又想饭,而是小石村已经到了断粮的边缘了,这几日他已经把自己的粮食偷偷省出来给刘小花吃,可粮食依旧太少,继续下去他肯定撑不下去,小花也会病倒。
可是靠想是想不出粮食来的,王五也便不想,趁着此刻大家情绪高涨,悄悄的加快了脚步。
又是一日一夜,小石村的人走得很快,渐渐回到了流民队伍比较靠前的位置,虽然再没遇到过水,不过大家还是可以渐渐的感受到夜里的风渐渐的变得清凉了。
天蒙蒙亮,小石村的人再次出发,依旧离开大路一些距离,而正是这离开的距离,让王五可以早早的,远远的看到流民队伍前头发生的事情。
王五朝前望去,流民前面的队伍速度突然加快了,一股脑朝着五里外的一处村子聚集,人越积越多,全都挤在村子周围的田地里,渐渐围成了一大团。
不知道发生了,自然不知道是好是坏,王五心里更加好奇,反正也没有官军,最坏也不过饿死了,于是他藏好官刀便要去赶过去看看。
王五在前,小石村的人自然也跟随着朝着那团人那里赶去。
一行人渐渐走近,远远的看见一座高高的院墙之上打着一个挑子,上面写着一个大字——粥。
王五识字不多,但也认得这个字,自然更加明白此时这个字的含义。
有人在施粥,终于有人肯给濒死的流民们一个活路了!流民好似干枯了一个秋冬的枯木,此时这个挑子则像是招来春雨的神符。
“流民太多了,莫非施粥的官家?”王五心理疑惑,稍稍有些犹豫,不过很快就又打消了疑虑,。村民们太饿了,急切的需要一场“春雨”的滋润,即便来的只有一场湿润的薄雾。
一口粥,便能救活一个人。
施粥的并为官家,而是李员外,大名叫做李恢,是密水县有名的富人,传说家中存粮有百万石,更是一个有名的善人。流民刚到密水县他就听到了消息,于是早早地设下了粥棚,只等流民到来。敢为十万流民施粥三日,也足以显示出其实力之雄厚。
此时李员外站在粥棚之下,安抚着流民,一边招呼手下的仆人抓紧熬粥。
王五一行人来的晚了一些,前面已经排了不下一万人,全都排成八列纵队,后面更有流民不断赶来,慢慢聚齐了几万人,难得的是秩序始终很好,也没有出现什么动乱,小石村的人也便只能取出随身的饭碗排队等着。见惯了流民惊慌、冲动和四处冲撞的王五,见到流民所表现出的秩序,内心不禁感慨。
看来只要把流民当人,他们便不会那么慌乱。
排了一天,王五终于看到了希望,飘散的米粥的香气早就让他的肚子跟着叫了一天。一点点向前挪过去,眼看到了熬粥的大锅边上,锅里的米粥随着仆人的搅动将粥里米全部带出来,薄粥落到碗里,在阳光照耀下泛出的浅黄,此时成了王五眼中最美的颜色。
王五终于凑到锅边,俯首伸出手里的陶碗,内心无比的恭敬,仆人舀起一勺粥,将勺子凑到王五的碗边。
只是,这粥却没机会落到王五的碗里了。
一支箭划破空气,从流民的头顶飞过来,直接射穿了正在舀粥的仆人,那人身子定了一下,手中的粥勺掉进锅里,整个人也跟着趴了进去,而一锅粥被染成了红色。
人群一片慌乱,几匹战马嘶鸣,朝着粥棚飞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