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你明日能去公社么?”余安问道。“去公社干啥?”高战孝抬眸,一下子就看到余安筐里的黄鳝,欢喜的说道:“这咋来的?”
“我抓的!”余安说道,“听说这庄里有拿了东西去城里换粮食的,你知道不?”
高战孝四处看了一眼,低声说道:“安安,你咋知道这事儿?”
余安看着高战孝警惕的模样苦笑不得,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改革开放是在1978年十二月,这会儿政策还没到农村来,但是迫于生计,农村人偶尔弄到一点稀罕东西,比如抓个野兔子什么的,舍不得吃,就偷偷的送去城里卖,换点粮票什么的,买点粮食。
当时城里人走亲戚送礼什么的,还是喜欢这种稀罕的土特产。
“我听人说的,你明天能跟我一起拿着这黄鳝去城里换点粮食吗?粗粮细粮都成!”余安说道。
那城里太远了,余安才十六岁,她若是自己去,余老二一定不同意。
“能是能,只是这黄鳝太少了呢!”高战孝拍拍手,“走,你教教俺咋捉的,俺跟你一起捉,咱们多凑点,干笔大买卖!”
余安赶紧应着,立刻拿着盐罐子去了河边,这次有高战孝在,那黄鳝就跟自动送上门似得,一会儿就捉了半箩筐。
“这法子可真好!”高战孝一边撒盐一边说道,“你说俺咋没想到呢?”
余安撇唇,不是没想到,是这时候东西都金贵呢,买啥都需要票,谁舍得将东西望河里丢?
傍晚的时候,高战孝摸了一筐子黄鳝,余老二也用手推车推着两根大树回来,那手推车上还挂着两瓢白面。
“哪来的白面?”高秀娥看着那白面眼睛都亮了,半年了,她没见过白面了!
“在青山上的时候遇到一个拾荒的老人,让蛇咬了,俺推着他下山的,他为了感谢俺,送俺的白面!”余老二说道,看了一眼高战孝说道,“正好战孝也在,今晚咱们包饺子吧!”
高秀娥忍不住嘟囔,“包饺子,哪有馅儿啊,面板也没有……那锅碗瓢盘还是我兄弟拿来的!”
余老二忍不住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的笑笑。
“娘,不吃水饺,咱们吃鳝面!”余安盼望的白面来了,自然不会错过,嚷嚷着要吃面条。
高秀娥虽然想留着这点白面过年,但是想想自家的弟弟难得来一趟,这面又是白来的,吃了就吃了吧!
高战孝帮着余老二将拖来的树锯开修屋子,高秀娥和面擀面条,余安则将那藕带与黄鳝都已经清洗干净收拾好,火点起来了,余安将黄鳝放进去煸,慢慢的,鱼油就冒了出来,倒入水之后,最后放上鲜嫩的藕牙煮,待鱼汤熬得发白,这才抽了火,一打开锅盖,一阵香味就扑鼻而来了!。
余老二从早上忙活到现在,那可是一点吃食都没吃,这会儿趴在屋顶上闻着这香味,浑身一下子就没有了气力。
鳝鱼汤卤子做出来了,余安先拿了个碗尝了一口,点点头喊了余鱼儿说道,“去喊爹娘吃饭!”
余鱼儿直觉的咽了一口口水,赶紧去喊人。
余老二一家人,加上高战孝,围着一大锅飘着黄白色油花鳝鱼藕芽汤直咽口水。
高秀娥将手擀宽面条端上来,余安早就饿的忍不住了,舀了一勺在碗里,吹了吹,连吃带喝,咕噜噜,一小碗就下了肚子。
“好吃!”余安吃完,大大的喘了一口气,到这个年代都快两月了,可终于吃上顿饱饭了!
“这孩子,看来是真饿了!”虽然觉着余安有些没规矩,但是高秀娥还是笑着,给高战孝舀了一碗卤子在面条子上,“弟,干了一上午活了,快吃吧!”
高战孝点点头,端着那碗,闻着那香味,先大大的咽了一口口水,呼拉了一口,眼珠子一下子就瞪大了,“哎呀,真香!”
高秀娥满足的给余老二与余斐一人一碗。
“娘,俺的俺的!”余鱼儿早就忍不住了,急的不断的跺脚。
“够,都够!”高秀娥说道,看着一家人齐整的吃饭的模样,眼泪忍不住在眼睛里打转。
昨晚上一家人蜷缩在一起的时候,她还觉着这日子没奔头了,可是转眼的功夫,一顿香喷喷的鳝面就让她觉着这日子又有了盼头。
“娘,你快吃啊!”余安给高秀娥的碗里舀上一大勺的卤,里面不少的鳝鱼段。
“够了够了!”高秀娥说着,将里面的鳝鱼段挑出来放在旁边余鱼儿的碗里。
“香,真香!”余鱼儿兴奋的点着小脑袋,将鳝鱼段在嘴里咬着,咯吱咯吱的响。
就连一直紧皱眉头的余斐,这会儿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伸出瘦小的手来,给余鱼儿擦了嘴角蹭上的汤汁。
一家人谁也没有说话,但是心里却得到短暂的宁静与满足。
余老二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闷着头喝了三碗。
一大锅热乎乎的汤面,六个人喝了个底朝天。
“真好喝!”高战孝抹抹嘴,意犹未尽,“下午再去捉!”
余老二抚着鼓鼓的肚子,却还有些担心,“万一让人瞧见……”
“这鳝鱼是河里野生的,又不是队里养的,他们谁能捉到谁就去,咱们能捉到是咱们的本事!”高战孝这点与老实巴交的余老二不同,或许是因为他们那个村子没吃没喝,他们胆子大了,总会想点花花肠肠弄吃的,总不能等着饿死不是!
余安倒觉着这高战孝的接受能力比余老二强,说不定以后能用上,再说如今青黄不接的时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的,如果没电花花肠肠,还真的要饿死!如今想要活命,她只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了!
余安又跟高战孝说了那田鸡肉的事情。
“癞蛤蟆也能吃?”高战孝这次吃惊了,他们再饥不择食,也没有吃过癞蛤蟆啊!
“能吃能吃,可好吃了!姐姐厉害,拿着那手电一照,一照一个准!”余鱼儿想到那烤田鸡的味道就忍不住咽口水。高秀娥赶紧解释道:“弟,就吃过两次,实在是没法子,孩子饿……”
“姐,我发现安安这妮子似乎变聪明了,至少这找吃的本领天下无敌,今日若不是她那法子,这黄鳝滑不溜秋的,可不是那么好上手的!”高战孝看着余安说道。
“啥法子?”余老二好奇的问道。
“舅舅,你别这么夸我,明明是你想的法子!”余安赶紧说道,不断的朝着高战孝打眼色。
高战孝一愣,只得含混的与余老二说了。
“还有这法子!”余老二十分的惊讶,他们在河边住了这么久,都没有听过这法子捉黄鳝。
“咱们晚上再去捉些,二哥,明日我带着去公社卖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高战孝将今日余安的打算全都说出来,变成自己的打算,“到时候看看能倒换点粮票不!这距离小麦收割还有半个月呢,你这家里一点余粮都没有,总不能饿死!”
余老二犹豫了一下,“万一让人抓住咋办?去年咱们村里有个人去镇子里卖鸡蛋,让人抓住之后,坐飞机做的,那胳膊都残废了,从那之后,咱们宁可饿着,扛过去,也不敢去镇子了!”
坐飞机是之前村里整治不听话的村民的一种办法,就是用一根麻绳,从犯了错的村民颈后勒过,再从其手臂下绕过来,在他的胳膊上迅速缠绕几圈,然后将绳头交叉一系,抓着绳子将其人再提起。这一提绳子,村民就是一声惨叫,被这样捆过的人,松绑后胳膊要痛上好多天,连端饭碗都困难,有的厉害了,就像余老二说的,胳膊都给整废了!
“姐夫你不知道,咱们村里很多人都去镇子里淘换过粮票,俺们村子没你们村子查的严,没事儿!”高战孝说道。
余老二看看这修了一半的家,再看看这家里的几张嘴,最后没得法子,只得点头,只是嘱咐高战孝一定小心些,到时候就算是东西不要也要赶紧跑!
高战孝一边端着碗将最后一滴鱼汤倒在嘴里一边嘿嘿的笑道:“成,俺跑得快!”
吃完饭之后,趁着天没黑透,余老二与高战孝一起去捉黄鳝,两人动作快,很快就捉了一桶。
高战孝听说那烤田鸡之后,早就忍不住,本想等到半夜照了蛤蟆再走,但是高秀娥却赶他,怕他出来一天,家里担心。
高战孝揣着高秀娥给他挖上的一碗白面回了家,说好了第二天一大早再来。
到了半夜,这次余老二没让余安起来,自己带着余鱼儿去照蛤蟆,照了五十多只蛤蟆才回来。
今日那屋子修了一半,好歹算个棚子,余安躺在那稻草堆里,盘算着家里需要的东西,越想越心塞。这缺的东西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第二天高战孝天不亮就来了,家里就那点白面,高秀娥再也不舍得吃,就用昨天的两个大棒子扒了粒子泡了一晚上,早晨熬了棒子粒子粥。
高战孝喝了一大碗棒子粒子粥,背上那筐鳝鱼就准备去公社。
“舅舅!”余安朝着高战孝使眼色。
高战孝想了想,对余老二说道:“姐夫,让安安跟我去吧,也好望个风啥的,做个掩护!”
余老二不放心的看了一眼余安,可能觉着让余安去还不如让余鱼儿去省心!
“爹,我一定听话不乱跑!”余安赶紧学着余安安以前的口气打包票。
余老二叹口气,说道:“你可一定机灵些,看着些人,别让人把你舅舅捉了去!”
“爹,您放心,我眼睛好着呢!”余安说道。
余老二嘟囔了一句,“眼睛好,那也要脑子好才成!”
余安忍不住满头黑线。
高战孝背着筐篓子带着余安出了村子。
“舅,咱们坐车!”余安说道。
她兜里还有昨日里余正山给她用田鸡肉换来的一块钱,除去来回坐车,还能剩下几毛,怕高秀娥怀疑,她昨天没敢拿出来。
高战孝有些尴尬,说道:“安安,咱们回来再坐车,这黄鳝还没卖了呢!”
“我有钱!”余安说道,从那有些油腻的蓝色褂子里摸出四毛钱来,放在高战孝手里,“咱们快些到那边,快些卖了!”
高战孝犹豫了一下,以为这钱是自己姐给的,也就点点头。
终于来了那赶脚的马车,还是那个姓廖的,余安喊了一声廖叔,跟高战孝一起上了马车交了钱。
那廖叔打量了余安一眼,问道:“你是余家村的?”
余安点头。
那廖叔又看了一眼高战孝用油布遮挡的筐篓子,“这是干啥去?”
“走亲戚!”不等高战孝开口,余安立刻说道。
那廖叔没再问,就是偶尔听着那筐里有动静的时候,向后望一眼。
一路上又上来外村几个小媳妇,都用黄色的头巾包着头,不知道怎么的,就说起了余家村有人分家的事情。
“哎呀,如今青黄不接的,将小年轻分出去不是要人命么?一家人扶持着都过不下去,这小年轻可咋过?”
“可不是,这十里八村的,哪里有分家的!这余家村算是出了头一个了!”
“说是不满意老的给自己孩子安排的亲事,说是一个寡妇,哎,这也就是在新社会,在旧社会,那寡妇都都不能嫁人,如今能嫁还不赶紧滴,还挑三挑四的!”
“就是,听说是个克夫的,命硬都很,才结婚三月就死了男人,为这,那男方家都要跟那余家村的那个人家打破头了!”
……
高战孝一开始就当没听见,后来听这些女人越说越离谱,议论的越来越难听,正好大声呵斥两句,却被余安悄悄拦住。
“舅舅,咱们还有要事办呢,别节外生枝!”余安低声说道。
高战孝只得咳嗽了一声,大声说道:“这乌鸦真聒噪!”
那几个小媳妇大姑娘不悦的瞪了高战孝一眼,“哪里有乌鸦,不愿意听就别听!一个有手有脚的大小伙子跟我们一起挤马车,也不嫌弃害臊!”
高战孝气的脸色铁青,“俺有钱就愿意坐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