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秀川郡的郡治所在,椋城堪称一座坚城,高大厚实的石砌城墙上,巍峨的城门楼俯瞰着脚下的土地。
涂镛站在城门前,抬头望着这堵城墙。
吸引着他目光的,并非城墙本身,而是从城墙上悬挂出来、一排整齐的铁笼子。
这显然是一排囚笼,布满了斑斑的锈迹;笼子很小,仅能勉强容纳一人,而且里面的空间根本无法让人站直身体,也无法转身或坐下,只能以一种奇怪的半蹲姿势窝在里面。
这些笼子并非摆设,每个笼子都正在发挥自身的作用——把人赤条条的塞在里面!
有些不知道在里面挂了多久,已经只剩一副破落的骨骸;有些还一息尚存,气若游丝的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
但对于盘旋在这些笼子周围食腐的禽鸟来说,这却是一场恩赐的盛宴——它们聒噪着、扑腾着,用锋利的喙撕扯着那些可怜人的血肉,吞进贪婪的胃袋。
笼子在它们的搅动下摇摆着,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宛如那些受苦的亡灵凄惨的低吟,即使是涂镛,也不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喂,那边的,看什么看?是什么人?”一个大喝,将涂镛的目光拉转回来。
问话的正是城门口值守的卫兵,涂镛忙快步上前,抱拳行礼,“几位军爷,小人是乞活军的人,前来求见许大人。”
“想见都统大人?”一名士兵用鄙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涂镛,“瞧你这副破烂样,能有什么事情值得惊动大人?”
“你看他一脸凶相,倒更像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另一名士兵说道,“干脆抓起来关到笼子里算了!”
士兵的态度让涂镛心生恼怒,但他知道这里不是随便发火的地方,只得更加恭敬的解释,“小人绝非强盗,确实是乞活军的人,因为消灭了乱军,特地前来向许大人禀报。”
“你们把乱军消灭了?”一名年纪稍长,将官模样的人闪了出来,“这可不敢乱说啊,当真?”显然他并不太相信。
“如此大的事,小人怎么敢胡说。”涂镛言辞肯定,“小人正是来请都统大人派人前去查验,以兑现我们的粮饷。”
“若真是如此,倒是一件好事啊!”将官脸上浮起一抹欣慰的神色,但随即又沉了下来,“但是我再提醒你一次,若是谎报军情……”他伸手指了指城墙上悬挂的那些笼子,“你应该也看到了吧,关在里面的滋味可不好受!”
“小人明白。”
“既如此,你进城吧,都统府在城北,一路找人问问便知。”
“多谢军爷。”涂镛躬身作揖,便进了城门。
“等等!”刚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那名将官的呼喊声。
涂镛转过身来,“军爷,还有什么事吗?”
将官紧走了几步,来到涂镛面前,压低了声音,“兄弟,你们若真剿灭了乱军,对秀川来说算是天大的好事,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见到都统大人,说话做事可千万得多加小心。”
“小人就是来报信,况且如你所说,这也算喜讯,有什么可小心的?”
将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都统大人喜怒无常,稍有不慎,就会招致灭顶之灾,虽说你只是报信,但也千万不敢有半点大意。”说着,朝悬挂铁笼的方向丢了个眼色,“那里面关的,还有曾经整日陪都统大人寻欢作乐之人,都不知道怎么惹到了大人,还不是一样被塞里面等死。”
“多谢军爷提醒,小人明白了。”涂镛不禁咽了口唾沫,“小人一定小心翼翼,不多言语。”
“嗯,记住,在这椋城,不,应该说在这秀川郡,都统大人就是天,顺者昌、逆者亡!”
“小人谨记在心,多谢军爷。”
涂镛一路往城北而去,途中向几位路人打听后,来到了一座府邸前面——高大气派的朱红大门上,嵌着两个大得有些夸张的金色辅首;大门两侧,高高的围墙朝着远端延展出去,彷佛望不到头一般;门口两尊雕刻精美的石制狻猊,更是威风凛凛;在高高的门头上,挂着一副硕大的匾额,上面是三个鲜红的大字,“都统府”。
涂镛虽然不识字,但从这府邸的气派程度,以及门口那十余名全副武装,排列齐整的士兵推断,此处应该就是目的地了。
“这样威风的大宅子,得富贵成什么样子啊?我要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少活二十年都值!”涂镛一边在心里惊叹着,一边朝门口走过去。
“站住!”一排锋利的枪尖齐刷刷的指向涂镛。
涂镛忙停下脚步,毕恭毕敬的行礼,“诸位军爷,敢问都统大人可是在这里啊?”
“知道此处是都统府,还敢擅闯?”那排枪尖靠得更近了。
“不不,小人哪敢擅闯。”涂镛赶紧解释,“小人是乞活军的人,我们已经消灭了秀川的乱军,特来向都统大人禀报的。”
几名士兵交头接耳了一阵后,其中一人朝涂镛说道,“那你就在此处等着,待我进去通报一声。”
前去通报的士兵一溜小跑,穿过重重院墙,七拐八弯之后,来到了后花园中。
这里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犬斗——牢固、硕大的铁笼子里,两只壮硕凶猛、血肉模糊的猛犬,正疯狂的撕咬着对方,不断发出令人战栗的咆哮声。
笼子的三面,围着十余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儿,正亢奋的大呼小叫。
空出来的那面,正对着一张铺着软垫的宽大座椅,一名身形瘦削的年轻人瘫坐在上面——他没有束发,任由长发散乱随意的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脸庞,身上裹着一件深灰色的丝质长袍,上面缀满华丽的刺绣图案。
与围着笼子那些人不同,这名年轻人没有表现出丝毫兴奋,百无聊奈的甩动着宽大的袍袖,甚至打起了哈欠。
在座椅后面,端立着一名身材高大匀称、面无表情的男人,年纪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样子,头发用一个式样普通的发冠一丝不苟的约束着,蓄起的胡须连到耳鬓,身上是一件素色的窄袖长袍,虽不华丽,却显得更整洁精神。
男人看到通报的士兵,便立即走了过去;待士兵说明来意后,返身回到那年轻人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什么!?”那年轻人猛地坐直了身子,望着那个男人,满脸的不可思议,“那些乱军少说也有上千人,又占据着潭仓堡,就凭那些泥腿子,怎么可能打得过?不会是想来骗取粮饷的吧?”
那男人微微摇头,“这般大事,谁敢胡言?这些乞活军本来就对乱军恨之入骨,它们击败乱军,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来的那个人,是想要粮饷?”年轻人重新靠回椅背。
“是,既然完成了任务,自然该将粮饷交付于他们。”
“但是……”年轻人挑起一边眉毛,斜着眼瞟向那男人,“这笔粮饷可不是无足轻重的小数目,真的要给那些泥腿子?太可惜了吧……”
“三公子,此话怎讲啊?”
“哎呀,我的封将军,看来你不光是不苟言笑,连心思也是直来直去啊……”
“末将一向只知忠心侍主、奉命行事,又何须去动那些小心思。”
“瞧,大哥正是看重你这点,才让你来椋城……看着我。”年轻人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撩开面前的头发,露出细长的眼睛和透着邪魅的浅笑,“不过,你也知道,为了我许氏一门的荣耀,现在正是需要用钱用人的时候,与其给那些泥腿子,还不如留下招兵买马。”
“可这是早已约定好的,怎能言而无信啊?况且借乞活军对抗乱军,也是当初都护大人定下的方略……”
“那老家伙现在还管得了这些?”年轻人满不在乎的用手支着脑袋,“明州都护之职迟早是我大哥的,凭什么要把这些钱粮给什么乞活军?他们和那些乱军有什么区别?”
“他们原本只是百姓……”
“手里拿着刀枪,算什么百姓?在本公子眼里,都是贼寇而已。”
年轻人慵懒的伸出手,摆动了几下宽大的衣袖,朝那群公子哥儿说道,“今天就到这儿,都散了吧。”
那群身穿华服之人,立即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的离开了。
“天天看狗咬狗,实在有些乏味,”年轻人站起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该来些更有趣的余兴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