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麑读罢,一时惊异莫明,喃喃道:“原来那日失火,竟是遭人构害的么?可主使之人怎会是公孙将军,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李朔思道:“果然孩儿也有疑虑么?孤也觉得公孙将军不似这等之人。”夏麑只是摇头,一似自言自语,道:“公孙将军原是我的授业恩师,父王教我自小从他学习兵法。可将军始终是待我很好……很好的。”一时间心乱如麻,浑不知所以。
李朔思看着夏麑,心中不忍,道:“此事孤也知之不详,未敢妄下论断。孤倒忘了问了,孩儿今来见孤,不知有为何事?”夏麑默然良久,仍无法平息内心,道:“孩儿流落他乡,原本一心所思,便为还归旧宫。所以才……才来……哪……哪知……”言犹未毕,便又想起先父,声音嘶哑,哽咽不能续言。李朔思摸着他的额头,小声劝慰,道:“好孩子,任谁都有这么一天的,躲也躲不过去。即便孤家的先王,也是早早地便离我而去了,虽然如此,孤也还是努力活到了今天,也交往了许多朋友,包括你的父王。人都想长生不老的,可谁又能做到?然而反过来一想,世间万类的生生不息,本身不就是一种永生么?若你是孤的孩子,孤便别无所求,唯盼你能将思念放在心里,并时常会心一笑,那才是孤最愿意看到的!”说着为他擦了擦泪水,语声温柔,道,“别哭了,好么?”
夏麑睁大了眼睛,印象之中,仿佛从未有人跟他这么说过话,怔了一怔,道:“殿下。”李朔思为他理了理鬓发,道:“你看,这样不是好多了?唉,对于令尊之事,孤也深感抱憾,未意能再见孩儿,着实令孤家欢喜,若你能从此留在孤的身边,不知该有多好?无奈乎人心思旧,而以观孩儿之心,想必却更愿返归故里罢?”夏麑闻言,知他是在表明心意,希望自己就此留下,不要离开,心中虽然感激,但终究还是说道:“殿下美意,孩儿心领。只是茕茕我身,未敢忘家。”
李朔思听他仍是婉言谢绝了,只得轻叹一声,然而转念一想,却又十分欣慰,道:“孩儿孝心在怀,是孤家唐突了些。自令先君亡故之后,孤也时常望月遥祭,但仍始终觉得欠怀,如今想来,是到了孤该去令先君陵前亲自祭奠一番的时候了。”夏麑心中微讶,道:“殿下……”眼怀感恩之色。李朔思道:“孩儿不必如此,这本是孤分所应当的事。”
这时门外奏道:“禀大王,有记室参军唐拱持京司公文一份,伏请大王批阅。”李朔思微微一愣,道:“京里来的文书么?何不先交与先生看看,教他转呈孤便是。”一旁的近侍忙道:“大王忘了么,先生目今正下视地方,尚未归来呢!”李朔思恍然道:“是啊,孤竟差些忘了?”左手轻抬,“教他递进来罢。”门外当即传令,须臾走进一个文官,将公文呈上,道:“请大王堪阅。”李朔思眼见并非急件,淡淡伸手接过,启函一看,却不禁欣然,喜道:“原来东路叛军渠首终于被俘获了么,这可太好了!”近侍们闻听此语,无不喜形于色,互相目视,皆都为之欢喜。参军唐拱上前一礼,道:“启奏大王,虽说渠首已俘,但残兵犹存,是以朝廷要我等诸藩各州小心戒备,捉拿窜逃入境的叛军残余。故还请大王示下!”
李朔思点了点头,道:“孤也看到了,所以你才来找孤批示的么?”唐拱道:“正是。”李朔思暗暗颔首,将公文折好放回函中,随即走到案前提笔写了一封敕令,交与他道:“依令执行罢。”唐拱再拜道:“是。”俯身接令退下。
李朔思刚要放下笔来,门外又道:“启禀大王,万寿宫天乙真人弟子求见,并呈今岁所录教籍一册。”李朔思微微一愕,道:“先生平日,也要管这些事的么?”近侍道:“回大王的话,但凡各地宫观庙宇布道授箓,皆需由朝廷统一发放券牒,最后汇集一册,再一并上交朝廷的。究竟国法至上,无论何宗何派,概莫能外呢。”李朔思道:“这个孤倒也知道,只是连这些事也要亲自过目,先生他应付得过来么?”近侍道:“这……奴婢就不知了。。”李朔思摇了摇头,道:“便请真人的弟子进来罢。”传喻官领命而去。
李朔思转身朝夏麑招了招手,道:“孩儿你过来,孤家这里事情不少,看来一时还不能陪你说话了,孤先教人带你去休息罢。待孤处理完手上事务,就来找你。”夏麑道:“孩儿明白。”李朔思即命近侍带他返回馆舍。
不移时,传喻官引着一个小道士走了进来,上前参拜,李朔思教:“免礼,真人叫你前来,是有何事么?”小道士道:“禀告大王,不是小道的师父,而是天师府的掌教天师有话,教小道的师父代为转达给大王,然而师父又暂不得空,无法当面传达天师爷爷的话,是以又叫小道趁此机会来告知大王一声,好教大王先有个应对。”李朔思心道:“怎么绕来绕去的?”道:“你且说来。”小道士道:“事情是这样的,就在前不久时,也就是最近几日,天师府的天师爷爷夜观天象,发现东南忽有异气横乱,扰动角亢二宿,其兆不明,又见大王命星疑似有东倾之象,天师爷爷觉着事情有些古怪,刚巧小道的师父又在山上做客,为防万一,便嘱小道的师父告劝大王一声,要大王最近不要东行。”近侍们闻言色变,斥道:“你这小道士胡说什么呢!”李朔思心下一惊,面上仍故作镇定,道:“即便如此,若孤家仍执意要东行呢?”
小道士道:“请大王最好不要这样,师父说了,大王若是觉得烦闷,可以到万寿宫去坐坐。然大王若仍还执意要去,小道这里另有辟邪灵符一张,只需带在身上,可保殿下此行无虞。”李朔思道:“原来你带了护身符给孤家么,怎么不早说?”小道士便将灵符取出,呈与李朔思。
李朔思接了过来,小心收藏好,道:“孤也许久不曾拜会令师了,只是近年俗物缠身,鲜有闲暇,还请代孤家谢过令师罢。”小道士道:“是。”李朔思道:“那么你还有别的事么?”小道士道:“没了,小道也该道辞了。”李朔思点了点头,看了身边近侍一眼,道:“带这位小修士下去领赏罢。”小道士闻言忙道:“师父说了,此符乃是赠与大王的,不能收取资费。”李朔思道:“这样啊,那吃些素点总不碍事罢?”小道士道:“这个师父倒没说。”李朔思便教近侍取些细点与他路上食用,小道士连忙谢过,再拜而去。
李朔思待人走后,又将那张符取出来端详,正观看间,近侍忽道:“大王,乔学士到了。”李朔思道:“哦?”遂将符收了回去,整了整衣襟。少时便见一个学官装束的女郎走了进来,清雅娴静,仪容端丽,举手投足间,淑训自现。李朔思蹙了蹙眉,嗔道:“未晞,孤先前还教人四处找你呢,怎地你现在才来?”乔未晞淡淡一笑,道:“听大王这语气,似乎对小女颇有不满哪?”
李朔思道:“这是自然,自从令兄离开之后,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堆到了孤这里来,你也没打算为孤分担一些么?”乔未晞道:“这些不是本来就归在大王分内的么?”李朔思道:“那麑儿的事呢,你不也只教人打了声招呼就没管了?”乔未晞道:“大王这可说差了,本来小女与会稽先王便非亲旧,焉好在您面前说三道四的呢?故而于情于理,此事都该教与大王全权处置罢?”
李朔思双眉一挑,道:“哦,这样啊,那么孤家是否可以决定今次远行,你也就不必跟来了?”乔未晞道:“哟,大王便已筹措好了么,想不到您办事还挺利落,只是想撇下我可不行,何况若没了小女,大王此番可未必走得了呢!”李朔思道:“呵,孤倒想听听为什么?”乔未晞道:“大王自己不也说了么,哥哥不在期间,你每天有那么多事要处理,便想甩甩袖子走人,试问左右的臣子会轻易放过你么?到时候事情积压下来,倒霉的不还是大王的子民么?”李朔思道:“你……”一时竟无言以对。
乔未晞道:“所以呀,我看大王是甩手掌柜当久了,都快忘掉自己本来的身份了罢?”李朔思道:“纵然如此,孤也没你哥哥那个定力,把那林林总总的琐事都能打理得一干二净。”乔未晞道:“所以呀,正因为如此,大王若再离了我,岂非连王宫大门也跨不出去咯?”李朔思叹道:“罢了罢了,算孤服了你了。只是君子言出必行,孤好歹也在麑儿面前许下话的,要亲往其先君陵前拜祭,你也别说那风凉话了,说说有什么主意,也教孤稍得脱身嘛。”乔未晞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大王既诚心求教,便请附耳过来。”李朔思依言凑上前去,道:“怎么?”乔未晞道:“要我说呀,眼下不就有个现成的好法子,大王怎地却还当面错过呢?”李朔思一时未明。乔未晞顿了顿足,道:“大王还不懂么,您且想想那个万寿宫来的小道士呀!”
李朔思道:“哦,你也见过那个小道士啦。”心念一动,这才恍然道:“啊,你是说,要我跟着那小道士……”乔未晞道:“然也。难得天乙真人诚心相邀,那个小道士不就是个上好的掩护么?大王只需趁机发一道诏令,竟言因蒙真人之请,欲上万寿宫清养数日,攘除邪秽,不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出宫了呀?况那万寿宫原也是先王赐名提额的,往循有礼,下边的人若是敢说闲话,岂非是对先王的大不敬么?”
李朔思闻言哭笑不得,道:“你这丫头果然是个机灵鬼,这么快就已经想好怎么先堵住底下人的口了?不过这法子也不能不说是妙。”想了一想,又摇头道,“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呀。孤若答应了要去,结果又一走了之,岂非太也无礼?对真人也十分不敬?”
乔未晞道:“大王何故恁地呆板,你这次虽然是走了,来年将它补回来不就行了?何况真人也是随性之人,只要说明了原委,必也会得到谅解的。”李朔思想想不差,道:“那好罢,便以你之计。可是这么一来,孤虽然得以脱身,但每天那么多公文,不还是没人打理么?”乔未晞道:“这个就不劳大王费心了,只要大王能得踏出宫去,余下的事也绝出不了岔子。”李朔思双目虚眯,抬起头道:“未晞这么自信,是不是已经有可以托付的人选了?”乔未晞连忙摇了摇头,道:“嗯,这个还不能说。”顿了顿道,“总之麑公子那边就由大王去说罢,而小道士那里就交给我了,管保教他不露半点口风。”李朔思撇了撇嘴,道:“神神秘秘的,不想说也罢。”当下议定好行程,挥了挥手道,“你去罢。”
乔未晞走后,李朔思又躺回椅中,单手支颐,闭目沉思:“唉,麑儿这孩子真是乖巧,教人又怜又爱。不过天乙道长为何会在今日差人传话与我,莫非会是与麑儿的事有关?他还让我不要远行,难道竟是天意要教麑儿留在我身边?不行不行,麑儿毕竟是夏兄的遗孤,我这么想岂非太自私了?可若麑儿一旦回去,江东臣民重新拥他为主,我岂不是就没机会了?不对不对,这么想还是有些自私了。唔,最好是……最好是我先送麑儿去祭扫其先君之陵,借机与他多相处几日,待他了却了心愿,我再伺机重新问他一次,这样便不算乘人之危,若他还是拒绝,我也只好作罢;可若他念着我这几日的情谊,想通了答允我的话,那不就……”一时间脸上忽忧忽喜,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旁人自不知他此刻的心思,但见他又细细想了一会,方才起身说道:“摆驾!”
当夏麑随内侍乘车来到馆舍前时,路少棠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他下车之后,正要开口询问,蓦地撞见他悲伤的目光,心中已然明了,不由得暗叹一声,道:“请夏兄节哀。”夏麑抬头默默看了他一眼,道:“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路少棠忙摇手道:“我不过顺道送了你一程,其实算不得什么。”夏麑道:“不是的,我应当谢谢你的。”路少棠道:“那么,临江王那边怎么说?”夏麑道:“大王暂有公务要处理,教我先回来休息,稍后便知端的。”路少棠道:“哦。”两人一时无言。
内侍见状,道:“两位公子,外边天冷,何妨入内再叙?”路少棠道:“是了,里面准备了不少好吃的,你去了那么久,一定饿了罢?”左手拉着夏麑走进馆舍。馆中掌客并一班执事人等知道夏麑身份特殊,不敢怠慢,忙铺开筵席,为二人接风。夏麑漠然落座,双目怔怔,却无心饮食。路少棠有心劝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旁人见状,也是不敢多嘴。正当二人呆坐无语之际,忽闻传谕官道:“大王驾到!”众人忙出门迎驾,夏麑二人不敢怠慢,也跟着起身。
但见舆帷启处,李朔思只着一袭便服而来,众人见礼毕,便即迎入大堂,侍列两侧。李朔思先行就座,又教夏路二人坐下,望着路少棠,道:“这位是?”夏麑答道:“这位是我的朋友路少棠,孩儿今次之来,多赖他护持,尚不及报答。”李朔思点首道:“原来是这样,”看着路少棠,道,“孩子,你喜爱什么赏赐?”路少棠一呆,道:“啊?这……我与夏兄只是萍水相逢,顺道相助而已。”李朔思道:“没关系的,你不必客气。”路少棠挨不过对方盛情拳拳,只得说道:“那大王随便赏赐点什么都行,或者直接给我一些盘费也可。”李朔思略一思索,道:“那就与你白银两千如何?”路少棠惊道:“啊,这么多呀!”李朔思微微一笑,即命侍从记下,稍后往府库领取。
李朔思低头向夏麑望去,见他神情落寞,盘中的饭菜也似乎没有动过,道:“麑儿怎么不吃东西,是这里的饭菜不合口么?”夏麑忙道:“不是的。”李朔思道:“是还在为令尊的事伤心么?麑儿放心罢,孤既决意送你回家,便一定说到做到。”夏麑豁然抬眼,心中感激,当即屈膝上前,倒身欲拜。李朔思连忙扶着,道:“孩儿莫再多礼了,孤也说过了,这都是孤家应该做的。”顿了顿,又道,“另外,孤说要陪你同到令尊陵前祭扫的事……”说时语气稍停。夏麑察言观色,道:“大王公务繁重,若有不便,孩儿……”
李朔思眉峰一凛,忙摇了摇手道:“不不,孤说了要去,就自然会去的。奈何时过境迁,孤家今日的身份,再不比年少之时,凡事总有诸多掣肘,无法再任性妄为,一时想走就走。虽说如此,可孤又始终放不下你这边,是以掂量之下,今次之行,也只得是微服出行,尽量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而未免引人瞩目,教孤身边的臣民们担忧,便只好委屈你先行一步,待孤打点好这方,再伺机追上你来,孩儿以为可行否?”末了稍稍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其实孤也明白,纵然孤不答应,你自个儿也会想方设法回去的,不是么?”夏麑心中微讶,缓缓点了点头。李朔思道:“那你便是答允孤了?”
夏麑心里明白,亦知他多有不易,道:“殿下既已筹划妥当,孩儿一切谨遵吩咐。”李朔思喜道:“那好,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当下也不再细述曲折,以免他徒添顾虑,抬头看了看路少棠,道,“不知这位路小兄弟,是否要陪麑儿同行啊?”
路少棠道:“啊?这个……我想夏兄既蒙大王照顾,身边的护卫自是少不了的。而我这人散漫惯了,恐难受人待见,差不多的时候,便也该告辞了。”夏麑忙道:“哪有?我便很喜欢路兄你呀!”路少棠道:“欸?这……那……可多谢你了。”夏麑默默垂下了头。李朔思道:“看了麑儿是真的很中意你这个朋友啊。若你果真要走,孤也不会强留,不过离我们动身至少还有几日,你若不嫌弃,何妨晚几日再走,也好陪陪麑儿?”路少棠想了想,道:“嗯,如此也好。”
李朔思此时也不急着回宫,就在这里陪两人一起用了晚饭。食毕之后,三人又聊了一阵,这才各自回去歇下。
时光飞逝,难得几日相处,还是到了分别的日子。是日一早,路少棠便来辞行,而夏麑这边也已打点好行囊,两人心照不宣,默默步出了馆舍。门外李朔思一身便装,只带了几个贴身随从前来送行,出得城门,过了十里长亭,早有车马等候在当地。李朔思又嘱咐了一些话语,目送两人各自登上车马,直至扬尘绝迹,方才番身归去。
路少棠骑者李朔思赠送的一匹良马,默默跟在马车之旁。
行过里许之后,马车忽然停下,夏麑揭帘下车,道:“我想步送路兄一程,不知可好?”路少棠道:“好啊。”随即翻身下马,与他并肩而行。长林漫漫,秋高云阔,不知走了多久,路少棠道:“已经过了三亭,送到这里便可,我也该辞别了。”夏麑点点头道:“离下一亭也不远了,我们饮一杯饯别酒罢。”路少棠道:“也好。”绕过一片林弯,来到一方长亭下,脚边是溪水潺潺。夏麑命随侍官取来酒盏,斟满两杯,路少棠接过一杯,道:“我倒也自在惯了,下山之时,我师父甚至连篱门都舍不得跨出半步,倒像是巴不得我快些离开似的,好留他自个儿一个清静。而今似你这般样子,倒教我怎说才是呢?”夏麑捧着杯盏,道:“你那样帮我,到临别时,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这杯薄酒,也只聊奉君情,我今初次为人送行,也不知该说什么,总之……你要自己珍重。”路少棠嗯了一声,虽然相处日短,不想情谊已生,话到口边,竟有些哽塞,只道:“你……你也是。”两人目光交投,双双举杯,一饮而尽。
秋叶渐黄,夏麑直目送路少棠从岔路去远,这才扶辕登车,一行人继续赶路。当夜只在江边的一处市镇落榻,准备翌日换乘水路。客栈中早已备好上房,夏麑用过晚饭,就在房中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