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鞭打终于结束的时候,詹姆斯固然不复人形,纬经也同样抖得爬不起来。
地下的这一天也比过往的任何一天,更漫长可怖,更死气沉沉。好不容易熬到收工,所有人都像脱了线的木偶一样,神情僵硬,四肢瘫软。
无尽的恐惧中,少了一名同伴的尘土人们回到了地面上。尽管立刻闻到了花海的芬芳,但他们鼻子里却仍是浓浓的血腥味,怎么也散不去。
虽然,他们大部分人与詹姆斯都算不上朋友,甚至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受过詹姆斯的欺负。但毕竟是同伴,毕竟是同类。所以,一种发自内心的悲戚、一种感同身受的恐惧,让他们每个人都仿佛坠入了最深的地狱。
而他们也终于知道,在301区除了能拥有八年后的美好配对,更能拥有分秒间的血腥死亡。
这一夜,他们破天荒地没有回屋睡觉。三三两两地呆坐在棚舍外,他们或惊恐、或啜泣、或麻木。只希望能离开301区,只希望能回到401。
但,凡事总有例外。
颂猜并不想离开301区。虽然也被血腥的死亡吓破了胆,但他渴望配对的心却半点没有动摇。斜靠在棚舍的门口,他一会看看颤抖不止的纬经,一会看看丙寅301的宿舍,眼中渐渐有了异样的光芒。
床上,纬经的眼中也有光芒,却是痴傻的光芒。他的身体已蜷成了一个问号——不知是在怀疑今天的一切是否是真的?还是在质问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虽然,他已再不会听见詹姆斯的讥笑声,但耳中却依旧片刻不得安宁——或是自己翻江倒海的干呕声,或是牙齿撞击的咯咯声。
虽然,他也再不必看见詹姆斯的嘲讽笑容,但脑中的一幕幕却不停回放——和詹姆斯一起搬过的物资、一起烤过的红薯、一起扯过的淡。只是最终,每一幕都变成了血色。
甚至于纬经还感觉到,那些詹姆斯送给自己清洗伤口的水,正一滴滴地从自己皮肤上析出——统统变成了血水。
恍惚间,纬经更仿佛觉得,自己正落向一个无底的深渊。而这深渊正是詹姆斯再也无法合拢的嘴——一片虚无却血流成河!
午夜,地下。
粪土人们一片死寂——或恐惧,或麻木。
躺在一个个黑暗地穴里,他们纷纷将身体缩成一团。似乎唯有如此,他们才能让自己温暖一些、安全一些。
坟地里,希望还在掩埋詹姆斯的尸体。
看着昨天尚且活生生的一个人,今日却变成了一具没有舌头的死尸,希望悲戚不已,更暗暗发誓:决不能留在地下坐以待毙,更决不能让如此惨剧发生在雪姐和三妹的身上。
埋好尸体,走出坟地,希望毫不犹豫地走向了那条熟悉的甬道、熟悉的岔路口。只是这一次,她走向的却并不是黑暗一侧,而是光明一侧。
一路向前不多远,她便到达了岔道的尽头——一个死寂的地穴。她看见,这个地穴虽比其他地穴更简陋——连用来当铺盖的杂草都没有,但也比其他地穴多了一样东西——一条还残留着肉丝的皮鞭。
皮鞭旁边,则是鬼魅一般的黑袍女——仿佛已然熟睡,又仿佛正透过半睁半闭的独眼,盯着狭长岔道的另一侧,盯着牢房中的驭风行。
见此情景,希望却仿佛到了家一般——安心地坐下,安心地等待。且她无比确信,自己等的是念风——37年后的念风。
黑袍女也在等——等眼前的粪土人知难而退,等37年前的往事烟消云散,等死寂湮灭一切。
但终于,当一声痛苦的咳嗽隐隐传来,死寂被打破了——三个人的死寂、37年的死寂。
“你不怕我在你的脸上再来一鞭吗?”
“怕,但我更怕哑巴变成下一个詹姆斯。”
黑袍女的独眼睁开了一条缝。看着眼前的女孩,看着女孩脸上的疤痕,她依然冷漠地道:“你是不是很想报仇,很想在我的脸上也抽一鞭?”
直视念风的独眼,希望无比直白地道:“想,但我更想实现你们曾经的——梦想!”
梦想?!像是听到了一个带刺的词,黑袍女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独眼。
盯着对面的女孩,她看到了污秽下的坚毅、疤痕下的无畏,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随着多少往事重现眼前,她已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但一触到身旁的黑色皮鞭,她的眼中再次一片黑暗。
“你走吧,我没有任何梦想。”
“你或许没有——”看着黑袍女未被烫毁的左脸,看着深藏于恶毒之下的美丽与聪慧,希望一字一顿地道:“——但念风有!”
念风?多么久违却又多么熟悉的名字啊!可一想到笼中爬将死的衰朽,一想到哑巴佝偻的背影,一想到自己肮脏的黑袍,黑袍女便再也不愿去回忆那个名字,更再也不愿听见一个字。
“不必再废口舌了,你若是想求我帮你逃走,我的皮鞭倒是很乐意送送你。”
“求你?我怕你是想多了。”希望无比蔑视地道:“我恨你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去求你?而且即便你真的要帮忙,也不是帮我,而是帮——豆豆!”
豆豆!又一个带刺的词狠狠刺来,却不是刺向黑袍女的身体发肤,而是刺向了她的心底最深处。
而为了把黑袍女刺得更痛一些,希望的声音也变得更大,更冰冷:“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却很清楚豆豆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当年,豆豆因为你而不肯逃走,所以你就无情地鞭打他,甚至不惜在他脸上留下两道永久的疤。
我知道,你想用这种方法告诉豆豆,曾经与他相依为命的念风已经死了,剩下的黑袍女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魔鬼。
想让豆豆对你不再抱有幻想,想让他按照驭风行说的那样,逃出围墙,走向自由。
但可惜,你错了!”
随着冰冷的声音不断刺来,一缕凄凉爬上了黑袍女的眉眼。无尽的悔痛中,她下意识地轻轻摇头,似是不愿再听见任何声音。但希望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冷。
“豆豆自小与你朝夕相伴,我猜,以你的智慧,你应该比驭风行更早知道,豆豆绝非聋哑。而豆豆也早就明白,你知道他不是聋哑。
念风,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豆豆依然还要在你面前装聋作哑呢?”
是没想过,还是不敢想?黑袍女心如刀割。
是不明白,还是不敢明白?念风更避无可避。
这一刻,她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地呢喃:豆豆,你为什么要如此得傻?
见此情景,希望的眼中虽有一丝不忍,但声音却更加坚决、更加无情。
“或许豆豆希望,自己能永远保持和念风之间的默契;或许豆豆害怕,念风的心事没有人可倾诉;或许豆豆愿意,一生一世陪伴念风的喜怒哀愁。
也或许,豆豆对念风的情感早已超越了亲情,早已变成了——”
“够了!”
伴着一声凄厉的断喝,一滴泪流了出来——却是从早已被烫瞎的左眼。泪水淌过处,冰山渐渐消融,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阑珊。
37年的爱恨折磨,是灰烬、还是余温?
37年的噬心而过,是疲惫、还是不甘?
这一刻,看着那个碎了心的女人,希望轻叹一声,悄然离去。回到岔路口,她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对面的漆黑甬道。
许久后,隔着看不见的黎明曙光,一个泪痕已干的女人也走到了岔路口。伫立于路口的中心,女人想起了37年前的生死相爱,也想起了37年来的生死相恨。
但无论爱恨,或许都是相守吧。所以,那就守到底好了!
一念至此,女人跨过路口,向前一步!
不久后,牢房内外的驭风行和希望都听见,如风的脚步声合着朝霞的节拍——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