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丛枭似是微微松了口气,雁深却无比沉重地继续道:“小枭,你的路已无可选择。而今之计,除了寻找外援,已别无他法。”
“百川岛?”丛枭不假思索地道。
雁深点了点头后,却又摇了摇头:“小枭,百川岛与我们历来交好,但百川岛岛主加西亚却未必可信。更何况百川岛太远,仅凭这口棺材也无法到达。
而王冠岛虽是我们的敌人,却已是你没有选择的选择。所以,即便九死一生,你也只能去那里碰碰运气了。只不过,你若空手而去,只怕登岛一刻,便是你身首异处之时。所以,你必须带上一份礼物——黑胶。
小枭,这些年我曾想过,如果把黑胶抹在箭蔟上,必能见血封喉,从而成百倍地提高弓箭的杀伤力。所以,你可以用黑胶作为交换,让王冠岛派勇士帮你夺回七岛。
但你要记住,如果想要活命、想要成就霸业,就永远不要把蝎潭的方位告诉任何人!”
听完如此妙计,丛枭却没有哪怕一丝的兴奋,唯有深深地厌恶——厌恶邪恶的黑胶,厌恶血腥的往事,更厌恶眼前无比慈祥、无比殷切的老者。
雁深自然看得懂那种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更看得懂那种不肯同流合污的拒绝之意。所以,尽管胸口痛得快要撕裂,他仍然勉力支撑,再次开口。
“小枭,难道你忘了大汗的尸体还躺在归蓝崖上吗?忘了七岛的百姓还在被黑衣人奴役吗?忘了大汗的梦想、所有人的梦想?忘了终结机器,永享自由吗?”
丛枭无动于衷。面对大祭师的期望之意、慈爱之色,他漠然地合上了眼。只是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厌恶,还是逃避?是鄙视,还是不愿?
许久后,海风中再次响起了一声悲凉的叹息:“难道你连那?也忘了吗?”
风过,死寂的小岛上,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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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岛,风和日丽。
上午,女人们在梯田中耕耘。尽管仍有恐惧,但劳作中的她们已忍不住在想:若真的只须上缴三成,那么从今往后,即使收成再差的年份,家中也不会断粮了吧,孩子们也再不会饿肚子了吧。
下午,黑衣人的训练声响彻山林。尽管仍有犹豫,但为了让阿里木吃饱饭,台瓦卜终于鼓起勇气加入了黑衣人的训练。而训练结束后,他也如愿以偿地领到了食物——足够自己和儿子吃一礼拜的食物。
黄昏,一艘艘独木舟映着夕阳而回。尽管仍有怀疑,但背着满满一筐且七成属于自己的渔获,男人们的心情无不热切了许多。返回温暖的家中,烹饪最大最肥的鱼儿,家家户户的晚餐也因此变得丰盛了许多、欢乐了许多。
入夜,守着蛹蛹和阿茹娜,丘兹的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容。终于不必再训练了,终于可以安心地做一个渔夫了,他的生活也终于再没有一丝勉强。听着妻儿的欢笑声,他甚至开始相信,未来的每一天都将更加幸福、更加美好。
当星星一颗、两颗、三颗,金岛的夜如此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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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已中天的时候,丛枭提着满满两壶黑胶,回到了沙滩上。
月光下,他看见大祭师不仅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就仿佛时光倒流,青春重现。
走到大祭师的身旁坐下,丛枭已不再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大祭师,正如他也不再躲避黑胶。因为只要一想到七岛的百姓、一想到那?,他就明白自己已别无选择!
雁深亦别无选择——别无选择的死亡。把握住这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他轻咳一声道:“小枭,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尽管想知道的还有许多许多,但丛枭最深的渴望却只有两个。因此,他毫不犹豫地问出了第一个:“我的母亲还活着吗?”
“十七年前离开之后,我们再没有回过兰德岛。所以,我不确定。”
失望不已中,丛枭继续问第二个:“大祭师,我的母亲有没有说过,谁……谁才是我的父亲?”
顷刻间,雁深衰朽的眼中有了一丝炽热的光芒。但在几番欲言又止的挣扎之后,那光芒终究还是渐渐黯淡、渐渐消逝,渐渐被遗憾和落寞所取代。
“关于你的父亲,女孩从没有说过一个字……”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雁深无尽遗憾的眼中有了一丝温情:“小枭,当你夺回金岛,杀尽黑衣人之后,对蓝衣女子或许可以网开一面,放她一条生路。”
为什么?丛枭很想问一问原因。可看到大祭师陡然颓败的面色,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天际,浮云蔽月。
月光彻底隐去的一刻,雁深安然地垂下了眼。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所以当丛枭收拾好东西,准备搀扶他一起走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永别之际,雁深鼓起最后一丝生命力,豪迈而道:“小枭,记住,只要能终结机器的统治、改变人类的未来,即使让自己泪面噬心而活、被世人误解痛恨而死,也必须义无反顾、不胜不休。又或者,玉石俱焚,不死不休!”
话音落,海风起。不同于前几日的温柔,这一刻的海风凛冽低鸣,似是为谁而送行!
在大祭师温暖却决绝的笑容中,丛枭只得独自一人踏过褐水,登上棺材船。而随着海风渐狂,棺材船也终于驶出了褐水。
行将远去的一刻,丛枭转头回望。小岛虽已遥不可及,大祭师荡气回肠的话语却依旧回荡耳边:义无反顾、不胜不休;玉石俱焚,不死不休……
沙滩上,雁深已是油尽灯枯。
看着棺材船渐去渐远,他的心中无尽慈爱:“枭儿,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能看着你长大,已是海神对我最大的恩赐。我——知足了!”
下一刻,海风由低鸣而高亢,直至鬼哭狼嚎般地嘶吼。
无尽的死亡气息中,雁深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于黑血淋漓的刃岛,又仿佛沦陷于血色无边的归蓝洞。终于,苍老的身躯再无力与风相抗,只能颓然地倾倒在沙粒中,认命地被褐水吞噬。
灰飞烟灭的一刻,雁深仿佛又看到了女孩绝美的笑颜,又听到了孩子的第一声啼哭。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纵有遗憾,却绝无后悔。因为无论对不对得起大汗,无论是非对错,至少爱无罪,至少自己——爱过了!
同一时刻,漫天星光下,丛枭一边划桨,一边仰望夜空。
当一颗流星掠过天际,他忽然想起同样的星光下,自己曾多少次与那?相互依偎,共盼黎明。同时,他更想起了那些如日月星辰一般伟大的梦想!
情不自禁地,他仰天长啸!只因他坚信,在那黑暗的前方,自己必能收获和太阳一样绚烂的荣光,也必能再一次将那?拥入怀中!
这一刻,狂风巨浪的侵袭不仅无法让他害怕,反而让他有了一种焕然一新的活力。而随着他的手中再一次运桨如飞,笨重的棺材船也立刻化身最快的轻舟,向着未知的王冠岛全速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