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祭师的欲言又止中,丛枭却已是心如明镜。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道:“所以他们就分手了,对吗?”
“小枭,当时的兰德岛有一条规定。那就是男女婚恋必须经过父母的同意,君主的许可。
所以,一旦有任何女子未婚先孕,女方将被立即处死,男方将被放逐海上,且终生不得上岸。而如果是孩子生下来以后才被发现,孩子将被溺死,父亲和母亲则将被活活烧死。”
刹那间,丛枭只惊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离奇、如此残酷、如此不合人情的规定。但不等他质疑,大祭师已继续讲述。
“知道女孩怀孕后,大汗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七日。七日后,他找到我和那威,商量该如何保护女孩。幸运的是,我们很快找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
后面的四个月里,大汗和那威负责水和食物,我负责照顾女孩。我们小心谨慎,竭尽所能。终于瞒过了岛上的所有人,熬到了孩子的平安降生。
可孩子的出生,也意味着最危险的时刻到来了。因为孩子的哭声就像是定时炸弹,随时会给我们带来杀身之祸。
所以,为了女孩的安危,更为了无辜的小生命,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三天,我们偷了一艘独木舟,带着孩子逃进了大海。
但女孩却并没有和我们一起走。临别之际,她对我们三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也不想再见到曾经的自己!
无可奈何之下,我们三个大男人也只好带着一个孩子,离开了兰德岛,驶入了茫茫大海……”
突然,丛枭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孩子,而女孩正是自己的母亲。
弄清了自己与大汗的关系,丛枭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小到大,大汗虽全力栽培自己,却并没有给自己多少慈爱、多少亲情;更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自己问起母亲,大汗总是会怒火相向。
可有明白的,就有更多不明白的:母亲还活着吗?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自己的父亲又到底是谁……
太多的疑问如潮水般涌来,但不等丛枭问一个字,却已听到了大祭师止不住的咳嗽——越咳越剧烈。同时他还注意到,大祭师的眼中似有些许苦涩、些许愧意——似是在逃避什么?
夜渐渐地深了,当海蝎座的星象再次闪现夜空,在大祭师的眼神示意下,丛枭再次拿起船桨,棺材船也再次启程。
航行中,借助星象的指引和些许的回忆,雁深努力地校正航向,而丛枭只负责机械性地划水。
日出又日落!
当黄昏再次到来时,海水尽管依然蔚蓝,翻涌间却已有了一丝褐痕。棺材内的两人都看到了这个变化。但不同的是,迷茫中的丛枭对此完全熟视无睹,越来越虚弱的雁深却是激动难掩。
夕阳的陪伴下,棺材船继续向前。随着海水从蓝中带褐,变成了褐中透蓝。雁深终于轻咳一声道:“歇一下吧,小枭。”
或许是确实有些累了,丛枭听话地放下了船桨。下意识地望向绚烂如画的天际,他仿佛看到了一叶孤舟、一个婴儿、三个男人。当霞光里的孤舟渐行渐远,他不禁痴痴地道:“后来呢?”
雁深轻叹一声:“后来,我们向着陆地的另一侧前进。航行中,每当有风暴来临,我们三人便竭尽所能地保护好孩子。
虽然自懂事起,我们就有去陆地上终结机器的梦想。但那时,风暴中的我们最害怕的、最想远离的正是陆地。因为我们虽不怕死,孩子的生命却才刚刚开始。
经历了一次次的风暴后,我们幸运地没有被冲上陆地,也幸运地到达了陆地的这一侧。但不幸的是,我们不仅失去了船桨,还在陌生的海域中彻底失去了方向感。
无奈之下,我们也只能随波逐流。而正是在那种绝境中,我们渐渐学会了观察星象。不过,没有桨、没有补给,即使将所有的星象都牢记于心,也依然毫无用处。所以,我们也只能在茫茫大海中飘飘荡荡,听天由命。
日复一日的飘荡中,我们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比一天绝望。当最后一滴淡水都喂给了孩子后,我们三人已是奄奄一息,并渐渐陷入了昏迷。而孩子也在我的怀里,渐渐没了声息。
但或许是天意吧!正当我的意识将要模糊时,孩子突然的啼哭声却把我惊醒。眼睛睁开的一刻,我首先看到的便是这片海水——褐色的海水!”
听到大祭师猛然加重的语气,丛枭这才真正注意到海水的颜色。
诧异中,他将手探入已是浅褐色的海水里——本想捞起一抹褐痕查看,不曾想,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却透过指尖汹涌而来。就仿佛这海水中蕴藏了无穷的杀意,又仿佛这褐色要吞噬万物生灵。
此时,雁深已是再难坚持——剧烈的痛楚让他连呼吸都已困难,更别提继续讲述。颓然地靠向杂草堆后,他吃力地用手指了一下褐色的前方。而丛枭也立时会意,再次拿起船桨奋力划水。
在霞光的映照下,雁深看着对面运桨如飞的丛枭,却不由得想起了曾经的小婴儿。想到柔弱婴儿已长成了挺拔青年,他不禁欣慰地笑了。与此同时,一股暖意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让他渐渐远离了痛楚,渐渐安然睡去……
点点星光,午夜重回。
枯燥的划桨中,丛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慢慢地,一张张鲜活的面容也在他眼前不断闪现:是长老、是大汗、更是大祭师;是小鱼、是岩生、更是那?!
可想着想着,他却渐渐感觉到,手中的桨越划越重——格外得吃力。
纳闷不已中,他俯身查看。这才发现桨下的海水竟晃而不破、碎而不散——溅不起哪怕一个水花。甚至于,褐色的海水中还凝固了无数道波纹,恰如大祭师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
怎会有如此奇诡的海水呢?
尽管很想立刻就问个明白,但看到大祭师已然熟睡,丛枭也只能压下心中所疑,继续划水。
可随着褐色越来越深、海水越来越凝固,无论他如何竭尽全力,却已是越划越划不动。而棺材船也像是驶入了浆糊中,越来越缓、渐渐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