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山路上,女子牵马而行,自入岭已过一日。已是人马俱乏。如若仍走不回驿道,恐怕就要困死山中。而随着路途深入,地势愈发险峻。遇到乱石嶙峋,坡升陡降之处,马儿都喷着鼻腔不愿下蹄。女子只好竭力牵引,以身开路,避免座骑划伤。
而连绵群山如吞云巨兽,连阳光都几近遮蔽,阴寒之感逐渐弥漫。女人眼光频繁逡巡,寂静的谷地里,飞鸟觅踪,虫鸣绝迹。但总感觉哪里有人窥视,细看去只有枯草寒石。女子知道这条山道中,曾有过一场大战。守卫者们在好像无穷无尽的兽族大军前,节次抵抗,最后退守鸦雀关。整整五年,使其入境西南,绕过江防的计划破产。给了太祖皇帝重整军备的时间。但当年那些未及收敛的军民,几乎尸与山平,统统腐烂在了谷中。
如此惨烈的气场,时至今日亦没有完全消退。对于灵感高敏的女人而言,是分外头疼的事。不过好在可以借此确定方位,女子忍住心悸继续跋涉。脚下鞋子开裂,绑腿松散,吸入肺中的空气,丝毫不因高升的太阳温暖。但夹袄里却是汗流涔涔,这让她更加不敢停顿,否则失温会像藤蔓一样渐渐收紧。终于翻过一道山梁,眼前干裂的土路叫几乎女子哭泣。她奋力拉过马匹,朝远处的驿亭骑去。路过的一座道标,上书“此不回”。女子晓得自己已过三岔口,只要顺着驿道往前便是鸦雀关。希望之后一切顺利吧。
来到驿亭,女子拴好马匹,推门而入。亭内早已空余四壁,阳光从土坯和茅草的缝隙中撒入。冰冷的火塘里,还残留着不知何时的木炭,女人用手一捏即被完全粉碎。虽然残破但好歹是有了庇护,放下行李的女子,去屋外折了些枝木。拴在木桩上的战马,不耐烦的摇头哼唧。女子摸着它的鬓毛好生安抚,拿出最后一点燕麦喂食。空寂的山谷仿佛被世界遗忘,女子静静矗立了一会,才动身回屋。晴空下的日头也终于高居中天。
点着火后,女子把脚从靴中拔出,鼓起的水泡受到火焰的炙烤,痛痒难耐。强忍不适,女子打开行囊,拿出仅剩的干饼考热,像咀嚼石子一般艰难咽下。但水实在弥足珍贵,犹豫一番还是塞紧了皮囊。做完这一切后,女子想了想,索性团起行囊,枕在上面休息起来……
半个时辰后,饥渴难耐的潜伏者们得出个结论——这个尕娃就是个瓜皮。孤身一人骑着大马进山,还以为是哪来的探子,害的自己紧张半天。结果就在屋里休息了起来。深感被耍的小旗一挥手,带着剩下的五个弟兄走出。那匹雄壮的战马正靠桩酣睡,手下人眼睛放光,唯有小旗脸色警觉。
一行人蹑手蹑脚地包围驿亭,而后看向自己的长官。小旗一咬牙踢开木门,率先冲入……然而,没有人!撒入的阳光晃着刀光,刀光晃着人脸。空荡的地面上,除了一双烂靴,只余红热的木炭袅袅生烟。“人呢?”“难道是从洞里溜了?”,众兵勇纷纷疑惑。小旗看向土坯和地面间的凹陷,泛起一股不安,不管这人是反应快还是早有准备。自己都显然低估了一个,乱世独行的人。“出去!”小旗喊道,但一颗石子从天而降,不及他反应,便猛然炸开。
剧烈的白光,使屋内众人瞬间眼盲。五六把刀,十几只脚到处跌撞,相互谩骂着不断推搡。脑袋撞到墙的人连忙回身,又和某个袍泽怼个满怀。所幸这些兵勇,紧握钢刀的手没有乱动,否则早已血溅五步。一片混乱之中,众人拥挤着出门,肩并肩警惕四周。等他们的眼睛,稍微挣开一点,依稀瞧见从屋中步出两人。等更清晰些后更是霍然炸锅——他们的长官被抓了!“快放了李旗头。”一个小个子士兵大喊,但其余四个老军提着刀环顾四周,暂时没把对方一个人放在眼里。
“你们是西军的,是权德御还是陈铭琛帐下?”:挟持李旗官的女子问道,“我们是陈总兵部下,你是何人?!”:一个老军见没有埋伏便答话道。还好,不是伙散兵游勇,女人又道:“我是故右都督之友,特来寻其部下领军者,有要事禀报。”。几个士兵面面相觑,显然这种进山的理由过于意外。“有何证据?”:被用匕首抵住脖子的李旗官忍不住问。燕昭凌从腰袋内,搜出一块铭牌交出。小旗拿在手中查看,牌面上书“持此令者,行机要事,各部宜助。”,正方两面各有将(jiang去声)兵之印与都督私印。
李旗官反复观摩,竟有些哽咽:“都督……都督失踪,官私两印多有遗失。也许这是妖兽盗铸,而你是个打前哨的探子……”,李旗官刚说完,忽然背后一推,整个人踉踉跄跄跌了出去。放掉人质的女子大大方方道:“你们窥探许久,我有何可疑之处?”,李旗官沉默,确实没什么动静,但你本身就够可疑了。“这令牌是真的,我也确有要事。你们速速带我去见陈总兵,必是大功一件。”,兵士们仍然沉默,而后一个老军挺着刀上前:“不带如何?光凭你那匹马,就该当祆军奸细杀了。”。女人挥手一掷,金色的彩石远远的击中颗树木——众人傻傻的看着那颗树拦腰折断,“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去的。至于你们……这匹马的前主人便是下场。”:女人道。
通往鸦雀关的路上,骑马的陌生人走在中间,士兵们没精打采地前后伴随。女人观察着这些西北汉子,他们几天前刚遭了金雍之败,现在又受到自己的威胁。还能认真奉命完全是靠一股惯性支撑。这使得她十分忧虑,毕竟连那些早已废驰的卫戍兵,都能在封官许愿和任意淫掠的刺激下,都能爆发出极强的战力。而一旦这些身经百战的募兵崩溃,甚至投敌,祆军就更加势大难治。希望陈总兵能撑住吧,女人只能如此祈愿。这时旁边最瘦的小兵频频偷瞄,女子裹着麻布的脚不好意思地曲曲,便以浑厚的嗓音呵斥道:“看什么看!要杀也是最后杀你。”。
小兵骇了一跳,随即涨红脖子反驳:“凭啥最后杀我?”,女人被这话弄的一愣,几个老兵也忍不住瞅来,走在前边的李旗官回头说:“那个……”,“你就叫我燕昭凌吧。”女人道。“燕兄,你就别戏耍小萝卜了。他也是个苦命孩子,父亲被地主打死了,母亲……”。一边的老兵用手肘碰了他一下。李旗官自知失言,一时语塞。女子想,这个什长倒是不错,就是脑子不算好使。她再看向那个小兵,明明就是个十三四的娃娃。她又记起了唐家客栈里的木娃,都是些顶好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念及此,她的眼角不禁有些湿润,女子赶紧抑制住。对李旗官问道:“李旗头,不知陈总兵可好?”,“到了你就知道了。”,“那接下来西军有何方略?”,“我不过是个什长,哪里知道那么多。”,“军中士气如何?”,“你看看我们不就明白了吗?”,女人推翻了刚才对他的评价,这小旗并不傻。
之后,众人又陷入了沉默,但女子见那旗官总像有话要说。便直接问道:“李旗头怎么称呼?”什长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李如一。”,燕昭凌继而追问:“不知什长心中有何疑惑?频频窥某。”。名叫李如一的小旗更显窘迫,纠结了一会直言道:“你是良师派的?”“是。”:女子承认,“那些石头……”:不及李旗官说完,旁边一个老兵抢话道:“你是怎么直接用彩石的?莫非良师派的师君们,又琢磨出了新花样?”。燕昭凌想了一下,觉的告诉他们也无妨:“此乃我师君新创,将彩晶原石以秘法镂刻之后,不需再借助火焰、器械等外物便可直接运用。只是工艺复杂、成本高昂,且需记忆对应咒文。”。
几个大兵听了,俱觉不可思议。老兵慨叹:“怪不得祆军每到一地,都要搜捕良师弟子。这要是让你们折腾下去,人迟早能飞上天,哪还有这些妖兽的事啊。只是不知为何?给我们用的雷铳、地爆总是失灵。”“还贵的要死,坏了不敢换,只能当样子货。”,“最怕炸膛,小点的又打不穿祆军重甲。”。听着兵士们的抱怨,燕昭凌无言以对,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良师派并不真正掌握工部,是被先师派完全架空的。但好在得知她的身份后,这六人放心了不少,脚程也轻快许多。
燕昭凌趁机问道:“现在关内情况如何,能挡的住妖兽吗?”,李旗官道:“还好吧,我们是跟着陈总兵退来的。尚有原先守关的游击将军吴连青,自己跑来的豳县守备商周寿,合计近万人,守个关不在话下。只是……缺粮。”,“那北有妖兽,南有怨军,陈总兵据有雄关,西军亦是精锐。或南或北总该有个定论。”:燕昭凌试探着问。李旗官抬头看看天,叹了口气道:“降是不可能降的,我们和妖兽仇深似海,只不过南下……陈总兵拉不下脸。”,“人家有粮!”:李旗头旁边的老兵道:“要我说,在哪当兵不是吃粮,反正不能辱没了祖宗。那还不如投了怨军。”。
李旗官对手下的叛逆之语不置可否,一行五人继续前进。及至拐过一道弯路后,眼前的一切令人豁然开朗。仿佛终于挤出了窄巷,进入街道,可以松一口气。但西侧如如刀劈斧削的高崖,依然仰之令人生畏;东接的河谷深阔,虽然水位低浅,却足见曾经底蕴。而道路远方山水夹持间的城垣,则如正对餐盘的饕餮,准备将刚刚放松的来客吞噬殆尽。
燕昭凌抬手遮住斜阳,不禁感叹时光荏苒,曾几何时自己跟随师君、华烨,几经往来。那时尚且山木尤绿,大河畅清,而今……李姓旗官回头说道:“快到了,你是真是假有甚事,自有总兵钧鉴。希……”,他停顿片刻接着道:“希望是真的吧。”女人面罩里的脸,笑了一下,刚准备道谢。远方关门洞开,从中驰出一队彪悍的骑兵。
看着烟尘奔来,众人都有些疑惑,而对方毫不减速,冲锋般将他们包围起来。让与女子同行的士兵,也大为不安。李旗官连忙上前见礼:“下官神武卫小旗李如一,见过吴游击。”,军将也不应话,只是眼光灼灼地盯着女子的马。李旗头赶紧解释:“下官受命监视道路,发现此人。乃自称都督故人,有手令在此,特来求见陈总兵。”。吴游击也不亲自动手,只让一个亲兵驱马来接。之后他把那块牌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口中还不时发出抑扬顿挫的“嗯”声。
最后抬眼看向女人。忽然一笑:“行了,我知道了,人交给我。”,李旗官应了声“喏”,彳亍半响,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下官上司张参将何在?已经过了换班时间了。”,“什……哦,张参将旧伤复发,正在修养。许是忘了这事,我回去提醒他。你们就……好生看路吧。”,“如此……便谢过大人了。”:李旗官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头看了女子一眼。只露出眼睛的女子点点头,驱马上前道:“有劳将军了。”。
随着骑兵的离开,兵勇们走回山道,有老兵疑惑地说:“旗头,有点不对劲。”,“是呀,姓吴的就不是什么好鸟,咱们来了之后尽被排挤。”,“墙上的人怎么全是吴部的?”……李旗官制止了手下七嘴八舌的讨论,徒自思索了一会。而后道:“老米,你去把留守的弟兄叫回来。老刀,你跟我潜进关内。小萝卜藏好待命。”。“得令!”。被唤作老米的军卒率先跑出。剩下的人分作两班,小萝卜急切地说道:“旗头,小心啊。”。李旗官微微一笑:“没事的,咱们什么大场面不都过来了。你自己藏好。”,安慰完小萝卜,他转身助跑,手脚并用攀上陡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