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焦黄的饼子,客房中的女子和唐三才默默撕吃。初步确认了门徒的忠诚,令女子略感欣慰,且洗漱过后,精神也为之一焕。但只要联想到先前的杀戮,女子还是恶心欲吐,那根本毫无意义。她强迫自己咽下最后一口面团,而后问道:“城陷以来,三才兄可有被怀疑?”“自是没有的。”:唐三才答道:“我入门之初,便遵良师嘱咐,隐没身份暗中看管金雍动态。寻常只当我是开客栈的。倒是博士你,在这乱世出山,定是身负重任。怎的不见华烨陪伴,也好带给我师君的指示。”,女子一时语塞,不想也不便谈及华烨,便岔开话题道:“出山时没想到局势会败坏若此。因此华烨另有他事,往后很久,三才兄恐怕都要孤处敌中了,还请万万小心。”,“都一样的。”:掌柜满不在乎的摆摆手:“现下这世道,无论贵贱,都是自身难保。博士别看那些依附妖兽的大户们威风。其实比以前可大大不如了。”。
这却令女子疑惑:“太祖立国时便不喜豪强地主,掌握西北实权的右都督也嫌他们贪得无厌。如今种种羁绊全数破除,怎还不如以前了。”。唐三才倒上两杯水,徐徐而谈:“本朝虽有种种规矩,但现在大抵都不管用,可妖兽手里有管用的家伙。要钱要粮要地,敢不给就诛满门,以前要靠他们绥靖地方,右都督还不敢过于得罪。然而妖兽进来,是带着部族的,人家只信自己人,用不着看他们脸色。确实大户们兼并田土,隐瞒人口,偷税漏税没人管了。这钱算洗白了。可妖兽只管要钱,他们敢不给就杀头。又不能像以前一样耍些手段糊弄过去,只能加倍压榨佃户。天可怜见,十几年的旱灾兵祸,哪里还有什么产出?大户们咬着牙掏钱,甚至派子弟参军,就为了日后打破南方补回来。”,“也就是说,现在豪绅们算是入了妖兽的股,万一日后妖兽兵勢钝阻,无力抢掠。豪绅们就会血本无归。”:女子细细思索着。
唐三才端起杯子,气雾飘散到脸上:“博士可是期待朝廷挡住妖兽,相持不下后,北方受不了军需之苦的士绅反正?”“难道三才兄认为朝廷必败?”。这话令唐三才谨慎地组织了下措辞:“我也不知道,只是以前据有全国的时候,尚不能剿灭妖兽叛乱,还加税加的怨军峰起。现在只剩半壁江山,是胜是败更不好说。”。女人把杯子凑到嘴边,心里也不禁忧虑:‘历朝历代,无不以南方赋税,供北方军兵。现在能打的北方落入了妖兽手中,且饿的嗷嗷待脯。还算丰饶的南方,就像一只鲜美多汁的河蚌,只要撬开便能大快朵颐。这样的诱惑下,难怪北方士绅降的如此利落。’。但这话女子难以出口,她更愿意相信有一个太祖样的人物,整合南方势力反攻回去。就算对峙数十年也好,说到底,现今的战争并非以往光靠勇力致胜了。她有信心将良师的技艺革新,使南方的力量反超北方。
女子喝了口水,苦涩的感觉绕着舌间回转,品尝无恙之后方才咽下。“那三才兄为何还要助我?小心当顺民也能活的下去。”,唐三才闻言皱眉思索了许久,喝干了杯中水道:“我不是没有想过,乱世之中,带着家人苟活下去算了。但胸中的一团火怎么也灭不了。确实,这么做似乎对我没什么好处,改朝换代也并非奇事。但想我华族三千年光耀,几时沦落到举族为奴的境地。自这妖兽入关以来,剃发易服,屠城减丁,跑马圈地,驱民为奴。更兼焚书禁言,五人相聚便视为谋反,中土神州霎时沦为兽窟。这绝非帝国无道,天使有德者居之。而是道统崩绝,亡族亡天下啊。”说的急了,唐三才咳嗽几声,他谢绝了女子的探问。最后低声道:“我不想木娃长成,不识祖宗衣冠,唾弃圣贤教诲。如猪狗猢狲般向妖类谄媚苟活。”。女子久久无言,她没想到唐三才一介学人,竟有如此胆识。相较于只为一家私利,即可卖国求荣、认贼作父的官绅而言,真可谓仗义多从屠狗辈。
燕昭凌郑重的对唐三才作揖:“世人皆以为我良师一门,偏重精工技巧,短于阐明大义。然而《传习录》所言‘知行合一,致良知’之道,三才兄可谓达矣!”。唐三才局促地回礼,脸涨的通红,眼角隐隐有些湿润。女人放下手后,多少有些惆怅地叹道:“而这金雍之陷,想必就是悖弃一切德行的结果吧。”“博士说的对。”:唐三才无限愤恨地道:“金雍的大户们,早不满都督的减租减息。但安西军中都督威望太盛,他们也无可奈何。直到怨军攻陷中都,皇帝出逃崩于半途。与西军并肩作战的镇东军反水,咱们西北子弟一路溃败回来。这些大户们表面上说要保家卫国,组织团练。其实早已通过边疆的兽部,和妖兵谈好了条件。一开始对金雍不当回事,为的就是团练能进得城去,等到打的时候里应外合,只一日便攻破了这堪称坚城的金雍。”。
燕昭凌听了,捏的指节发白,虽然情报并不出她意料。“那都督便不知道吗?他迄今何在?”:燕昭凌问,尽管这个时候,都督可能已经给不了她任何帮助,但女子还是极为关心。唐三才想了想:“从头到尾败的太快了,我递上去的情报根本泥牛入海。至于都督,应该是往南界岭去了。那里鸦雀关,还有防备西南怨军的守军。”,‘希望都督能顺利到达吧。’:女人想,只是现在必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了。唐三才为燕昭凌倒入了最后一点水,问道:“现下的情况就是如此了,不知博士接下来作何行止?”,燕昭凌端起水杯,浑浊的水可能还是上次下雨时攒的,‘我和华烨原本便没有特别明晰的计划,只想把师君放弃的东西拿出来加以利用。但这需要充足的时间、金钱、和官府的支持。原本右都督能撑住最好,不然则借其力南下朝廷。可如今,我该如何是好?’
她看着对面的唐三才,犹豫了一番后说道:“不知三才兄可有出城的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要去何处?”,“南下朝廷!尽人事听天命。”:女子语气带着无奈的决绝。唐三才闻言沉吟良久,而后道:“既然师君派博士南下,不若顺便到西南一观。”,燕昭凌面露疑惑:“可怨军乃流贼……“,”怨军不过是受不了苛政的农民罢了,固然做大后良莠不齐,但入西南的这支却不同。”,“愿闻其详。”,唐三才一下子来了精神:“其实几年前师君便叫我注意这事了。其他怨军都着忙抢劫的时候,唯有这支的首领施张眼光不同。没去参合打中都,而是独自挺进西南。也没有对士绅一概屠戮,反倒拉拢不少。最主要的是他有一个好义子,叫沐安国。是师君亲口称赞的国士之才。我以前受师君之命,联系那边的门徒帮过他们的忙,现在他们已经在西南立住脚,建了大同国。不但不抢劫,还给贫民分地。这也算一个善缘了。博士想要以自己的才华帮助人类,不一定非得吊死在帝国这颗树上。”
燕昭凌愣住了,她的世界观里,虽没有先师派‘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类的愚忠观念。但一群农民,真能在大厦将倾时成为中流砥柱吗?一时想不清楚,燕昭凌只好道:“前往南方,也要经过西南,既然三才兄如此推荐,那便顺道一访。还请为我筹谋。”,“包在我身上,定叫博士绕过中间的小鬼,直接和沐将军见面。”:唐三才拍了一下桌子,慨然道:“其实那边早就明说了,只要朝廷肯承认他们裂土封王,就帮助出兵抵御妖兽。这事师君和右都督都有兴趣,一直通过我联络不辍。只是没想到,局势变的太快,都督就这么败了。“。女人听的瞪大眼睛,自己一直以来潜心功课,没想到门中庶务竟有如此秘辛。唐三才叹了口气后起身,对燕昭凌告辞道:“博士暂且歇息,我这就去安排出城事宜,和到西南用的书信。沐将军也极为仰慕咱们良师呢。”。燕昭凌回过神来,叫住唐三才,拿出一块六边形的彩石:“三才兄留步,此物你拿去。”,唐三才看着那块彩石,推脱道:“密库的钥匙照例是能士以上位阶才能有的。”,“我这一去,不晓得是生是死。密库中所藏财宝,书籍,终归不能埋没了。有三才兄这般人物在,必能物尽其用。”:燕昭凌诚恳地将钥匙放进他的手中。唐三才也没有再推脱,收下后,严肃地长拜道:“定不负博士信任。”。
女子在唐三才离开后,独自呆在空寂的客房。火盆的温度逐渐降低,壶中水浊而涩,饮罢更觉干渴。女人的心胸,忽被巨大的孤独恐惧所充塞,一时间,华烨强壮的胸膛分外令她渴望。然而记忆中的温馨倏忽即逝,等女人回过神,只有自己伸出的手。“嘻嘻……”,女人闻声望去,只见窗外院中,两个手牵手的小娃正看着她。大些的唐家木娃,牵着另一个小些的。看他衣着破烂,面容黑污,应该是趁乱跑进店里的乞儿。此刻稚嫩的脸上仍挂着惶恐,即便木娃努力逗弄,也没多少效果。女人下意识地想打个招呼,但木娃的母亲突然出现,先是看到肮脏的乞儿,怒气勃发中忽又转向女子。严厉的眼色,让她很是尴尬,还好妇人最终走向儿子。木娃屁股上挨了两巴掌,仍牵着乞儿不放。最后三人如母鸡带着一串小鸡般,消失在女子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