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女人拖着磨出血泡的脚,走在通往金雍城的路上。虽然根据离开时的情报,这座城市仍由西军驻守,且妖兽大军并未围死。而她自信只要得见都督,便一定能获得支持,届时经西南迂回至帝国南都。献上良师技艺必能保人类半壁江山。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各派捐弃党政,共心抗敌。这才能给他们工于格物的良师派,改进技术,革新军备的时间。如若不然,休说光复河山,便是偏安一隅,也难成真。然而……女人想起辞行前,师君冷漠的回眸。显然并不对他们此行抱有希望。华烨生前曾对自己说:“良师精于计算,万物悉透本质,唯独不测人心。”。是否他早已对帝国腐败已极的局面产生厌倦,面对接连的背叛和打击力不从心,才对自己和华烨的行为听之任之。女人不敢再往下想了,如果连师君都对局势绝望,那自己此行又有何意义。赶走脑中的胡思乱想,女子强迫自己振作精神,忍着脚上的疼痛继续翻越山梁。再往前便能重回通往金雍的官道了。如此想着,女人却无意间回了下头,那间渺小村落里的一切,已显得十分遥远。
此时的吴二,正做着难得的美梦。天气很暖,地里庄稼长的好,邻村的宝娃成了自己的婆姨。唯一让他疑惑的是宝娃太漂亮,不像宝娃。但随即更大的不安袭来,宝娃不是死了吗?这个念头让他倏然惊醒。可一睁眼,几个昏黑的人影正低头看着自己。吴二刚想尖叫,冰冷的大木棒便打在身上。施暴者一直到打累了,才把他拖出屋外。鼻青脸肿、惊魂未定的吴二,看到外面一片灯火通明,闪闪烁烁间不知多少人马闯进村中。被按倒在地后,他对旁边的吴老汉道:“叔公?!”,吴老汉没有回他,而是直直地盯着前方。吴二赶紧看去,赵家大公子正骑在马上,身上穿着绿色的罩袍。自己的堂弟跟条狗似的在旁谄媚,所有的一切瞬间清醒了。他情绪激动地看回叔公,老人黑褐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十分轻微的摇了摇头。吴二明白了叔公的意思,喘着粗气,艰难的压下情绪。接着,村里剩余的居民,一一被从犄角旮旯里搜出,抽泣着跪成一团。吴二数了一下,总共也就十几个人,比以前更少了。
不久之后,赵家老爷,乘着轿子莅临。绿罩袍的大公子,赶忙去跟他爹见礼。赵老爷亲切地握住儿子的手,感慨道:“还好你带兵回来的快,真是人心不古啊。”。随后又问:“可有抓到逆党?”,赵公子道:“还没来得及问,正好爹亲来。”,赵老爷老怀大慰地点点头,便在家丁的搀扶下向村民们走去。随着他的影子接近,佃户们的头更低了。那影子最后踱到了吴二面前,吴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觉地抽搐。原本总是衣着华贵,一丝不苟的赵老爷,如今却像是换了两个麻袋套在身上。一溜蜈蚣似的纽扣从领口垂下,一顶滑稽的小尖帽戴在头上。不用想,里面肯定藏了条老鼠尾巴。赵老爷不知怎地,一下子看穿了吴二的不屑,当即老脸通红,举起手杖当头打下。口中还不住地骂道:“你这丧了天良的刁民,胆敢窝藏逆党,说!人跑哪了!”。这一击虽然沉重,但吴二毕竟年轻,只是饥饿加之冻久了体虚。额头竟霎时冒出汗来。
赵老爷以为奏效,更接连打了十数下,才气喘吁吁的被家丁扶住。吴二咬着牙抬眼看去,却差点笑出声。原来因为剧烈的运动,赵老爷的帽儿头歪斜,露出下面只剩一半的稀疏白发。一条细如小鼠尾巴的发辫,顽强的从旧纸般的皮肤里透出,随着寒风微微翘动。这还是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乡贤老爷吗?分明像个套了两片麻袋的裝人老猿。吴二的表现简直要让赵老爷气晕过去,手里的拐杖激动的乱抖。吴老汉不慌不忙的插进来,一口老腔像唠家常似地说道:“赵老爷夤夜来访,我等乡民实在惶恐。若是要收租,这天绝地产,我等草民只能先欠着,等日后加倍偿还。但要说窝藏逆党,实在不敢生受。甚么时候有了逆党老汉都不知道。”。赵老爷一看这吴家人竟都这般刁妄,眼神都要翻白了。赵公子“嗡”地一声拔出刀,作势欲砍,一名家丁突然过来禀告。赵公子听完后,对着吴老汉冷哼一声,翻身上马前往村口。吴二和叔公扭头相视,老人看着头破血流的侄孙,眼神充满怜爱,吴二笑笑示意自己没事。而后听得远处马蹄纷踏,一队凶神恶煞的妖兽骑兵汹涌而来。赵家公子与有荣焉地混在其中,赵老爷立刻换上忠厚长者的笑容上前迎接。跨着大马的征服者们,在几丈外停下,为首的黑甲血妖大笑着翻身下马,和赵家人热络交谈。不住地夸赞赵家英明识时,为大祆提供钱粮情报,大公子更是一身英雄虎胆,亲冒矢石,偷袭西军逆党。实在是人妖共荣的典范。日后县治稳定端赖赵家,未来不可限量云云……
吴二梗着脖子,把那妖将的话,一丝不落的听下。心里冷的发抖,这赵家先是响应右都督的命令减租减息,还受了表彰。大公子更是招募乡勇助军作战,深得官军信任。却原来是条钻进肉里的毒虫,怪不得,那从东边打进来的妖兽,跟家在本地一样熟悉。自己也真是傻,还以为赵家是不被屠才投降的。人家是早有计划!这些修桥补路的善人,补的是自家路,修的桥要收费,哪里肯真的分半文钱做些好事?看着赵老爷被夸的老脸煨红,他旁边的叔公冷哼一声。吴二不禁有些诧异,他还是第一次见叔公把情绪如此外露。那边人妖和谐的剧目终于演完,赵公子带着众人走来。“就是他家,窝藏叛党!”:赵老爷用手杖指着吴二怒道。吴二竭力保持脸色不变,为首的黑甲血妖笑了笑,阻止赵公子上刑的建议。屈身来到他面前,吴二看着那张苍白灰暗,肌肉绷的有些扭曲的脸,嘴巴不自觉地张合两下。血妖突然展现出一个笑容,咧开的腮后满是尖利细小的黄牙,喷出的腥气熏人欲呕。他从衣袋里掏出颗彩石与银锭凑到吴二面前。接着用流利的官话说道:“见匿彩石者而不报,可是灭门的大罪。但只要你们说出昨日那人的计划、下落。我替赵家做主,免你们一年的租。”。吴二的眼睛盯住银子,又往血妖脸上看看,一时难以吭声。“如何?一年不够,便两年,反正人总是要吃饭的。”:血妖循循善诱道。吴二感受着妖类强大的压迫,额头又开始冒汗,嘴唇张张合合。忽然吴老汉高亢地哭诉道:“冤枉啊……我们这些庄稼汉,半辈子也见不着甚么彩石,怎知道新朝的禁令。昨日间,不过是有个从村里逃难回来的娃,眼看房子塌了地没了,就又出去逃荒了。这年头里,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赵老爷耳朵里,就变成窝藏钦犯呀……”
血妖撇着头,一边观看吴老汉哭诉,一边保持着极类狞笑的微笑。随后慢慢站起后,又恢复冷若冰霜的面貌。他走回人群处,将彩石扔进随从手中。绿袍子的赵公子,潇洒的一甩辫子,对黑甲血妖道:“这老小子死到临头还演戏。参领无需和这些刁民废话,只管打到开口便是了。”血妖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赵公子威风的挥手,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立刻冲上前去。把包括吴老汉叔孙在内的,十余村民扒光按倒,顿时哭号之声不绝于耳。接着皮鞭棍棒倏然加身,惨号告饶之声更是响彻云霄。吴二则被赵公子特意安排,没有挨打,绑到了一个立起的木桩上。使他只能挣扎着看向叔公,吴老汉漠然地和他对视,然后悄无声息的摇了摇头。沾水的皮鞭不期而至,响亮的抽在老人身上,吴二感同身受般咬牙切齿。第二下、第三下,单薄的麻袄四分五裂,干瘪的背上斑斑血痕。泪流满面的吴二几乎已经看不清叔公,但那张皴皱扭曲的脸上,眼睛却如麦芒般尖利。吴二不忍再看,赵家家丁将他头扭正,眼睛拨开。第四下、第五下、第六下……老人的眼睛渐渐如死鱼一般,再难感受到生气。吴二的泪被寒风吹干,整颗心变的像铁一样检利。
刑讯的过程十分无聊,几个大人物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饮酒笑谈。帐外的哭嚎声渐渐衰弱,赵公子唤来家仆吩咐几句。不多时,冻的跟蔫鸡似的吴八蛋小跑进来。赵公子也不看他,直接命令他去劝说自己的堂哥交代,否则也跟着上刑场吧。吴八蛋听后,像被主人踢了一脚的狗,飞速跑到木桩处。吴二浑身湿透几乎瘫倒,但纵然抖若筛糠,唯有一双通红的眸子,始终紧盯自己的叔公。两个家丁抬起吴老汉,走向尸堆,吴二的眼神也随之移动。吴八蛋颤颤巍巍地劝道:“哥……哥……,你就说吧,那妮子去了?左右是个外人,叔公都因为她……”。吴二愣愣地盯向堂弟,吴八蛋立时像咽了块冰,哽在喉头既不敢说,也不敢动。
“……说……”:吴二虚弱地吐气道。“啥?”,“说……”。吴八蛋一个激动跳了起来:“他肯招了!他肯招了!”。帐内的赵公子听到了声音,冷哼一声,示意家奴将吴二带来。气息奄奄的吴二被架着拖入帐内,扔到地上。正在拆解公文的黑甲血妖,和孙大人打趣道:“这些刁民为何就不能安安做顺民。”,人类也露出无奈的苦笑,正打算盘问,却被血妖的哈哈大笑打断:“金雍城破矣!西军都督奔逃如飞,我大祆今日全据西境!”,“恭喜大军!贺喜大军!”:孙先生立刻长揖拜倒。年届古稀的赵老爷,也在一片“大胜!大胜”的呼喝中,喜的手舞足蹈。却不防年事已高,一口气没喘匀顷刻晕倒,慌的家丁赶紧拍打急救。
黑甲血妖把捷报递给骨碌:“仔细看看吧,你长兄又立战功,当真为我真血族青年翘楚,虎父无犬子啊。”。而后也不理赵家的混乱,身子前倾问道:“那人,我问你。昨日来的逆党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和你讲过要去哪里、做什么否?”。趴在地上的吴二声音很低,座中诸人很费了一番劲,才听清他的话:“立、立契……减租。”。赵公子一拳捶到案上,脸气的通红,黑甲血妖安抚道:“既然有功便要赏,我代青说话还是算数的。赵公子你家财万亩,区区几块薄田算的了什么,毕竟地还要有人种才行啊。”,赵公子没好气的看了吴二一眼:“如此便依大人之言,就当是为大祆贡献了。”。吴二虚弱的咳嗽几声,笔墨纸砚铺展上来,赵公子开始挥毫书写。“行了。”:代青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那人长什么样子可要描述清晰。不要再整出个鬼画符来。”。说者无意,听到的吴八蛋又颤了一下。然而血妖并没有得到回应。人类只是蜷缩在地,梦呓般喃喃自语。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便叫一个亲兵过去看看,亲兵蹲下来把耳朵贴进,而后奇怪的转头道:“他说……终于念对了?”。代青和孙大人一愣,正篡着拳看公文的骨碌闻言抬头:“你说什么?”“是他说,终于念对了。”。骨碌尖锐的目光聚焦到人类身上,蓦然想起了树林中的一幕,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拿下他!”。就在此时,吴二悠然的翻了个身,脸上挂着自得的笑容,举起的手掌上赫然乘着一块金灿灿的彩石。
“混……”代青的怒骂还没出口,剧烈的闪光便吞没了一切。赵公子懵神中,被吴二飞来的断掌击中,大叫着半张脸塌陷。随着高温气浪横扫,被波及者无不人仰马翻。骨碌千钧一发之际,将同僚拉到身前阻挡。奔马般的气流一下子把他们冲翻。待骨碌头晕脑胀,耳中嗡鸣,双目星光闪烁地爬起,帐篷早已塌陷。距离最近的亲兵,整个人飞出。而参领代青横卧席间,生死不知。仓皇赶来的妖兵们,将他扶起,空气里还残留着灼热的气温。骨碌手中篡着只剩碎片的捷报,眼睛死死盯着破散的人类,两颗犬齿带着后怕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