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同国仙府城
燕昭凌手捧粗布走进医寮,碰到的伤患无论西军怨军,具与她相善招呼。与初来时的剑拔弩张迥然不同。女子保持着和善的微笑,来到靠里的一张床前,躺在其上的李如一,露出无奈的笑。“……昭凌兄。”:李旗官神色尴尬地试图坐起。女子先帮他靠好床榻,又用棉被加盖其身。“我其实也没什么伤,不用劳烦燕兄来看了。”,女人神色如常,从袖袋里拿出个小瓶:“这是我调配的补药,李兄你在城头震伤,而西南气候清新温润正适合休养,辅以药剂能恢复的更快一些。”。
看那精致的瓷瓶,李旗官只好道谢,继而环视周遭,对女子衷心叹道:“不想现在我们与大同军相处如此融洽,多亏燕兄奔走啊。”。“哪里,西军弟兄始终坚守抗战,才换得天下英豪钦佩。且鸦雀关之战由张指挥献计,大破祆军于城下,仙府城内诸军无不高看一眼。”。“可惜啊……没能打完这一战。”:李旗官怅然道。
燕昭凌收拾好座下,看着男子,李如一被盯的有些不好意思。不自然的打趣道:“燕兄一直看我作甚?可是早上没擦洗干净?”。女子笑道:“李兄伤好之后作何打算?”。“还能如何,继续从军、打仗。”,“我等已来仙府五日,由李兄观之,可能长久如愿?”。
李旗官略显紧张地四处看看,虽然周围都是自家兄弟,这才道:“我只是一介兵勇,不忿妖兽占我河山,欺我百姓。至于这天下姓谁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说到此处,他看了眼静静聆听的女子,继续道:“再说,此处百姓活的还算凑合,至少都督当年减个地租,都难的要死。此地大同军一声令下,还算管用。虽然兵役繁重,军纪也是良莠不齐。但放眼天下不算什么,毕竟是以一州之地供养十万大军。其他比这坏的不知几凡。“。
女子边听边点头,最后陷入思索,逐渐拉长的沉默让李旗官有点忐忑。忽然女子说道:”虽然如此,我恐西南仍非长久之地。欲往东南帝国,届时李兄可愿相随?”。李如一顿时怔住,不知该作何回答,过了会踏踏的脚步声打破尴尬。燕昭凌起身回首,只见一员青年将领,和一名白须老者联袂而来。女子抱拳见礼:”徐游击、乔医官。“。
来人亦回礼,老者首先扶須笑道:“昭凌小弟又来了,可还有什么仙方不吝赐教?”“晚辈何德何能敢谈赐教,不过是借师君之能罢了,早先已与众医护探查过城内疫疾,所需药方备陈,乔老可审验之。”“好,好。”:老人说道:“既然如此让他们照方去办就行了。”。而后转头对青年将领道:“辛好有昭凌小弟帮忙,疫情不致蔓延,惜乎不能与良师相见。”。
将领翘起两撇胡须,语调自带风趣:“是呀,陛下也是得了燕兄的诊治,才能缓解病痛。又出金疮药方疗愈军中兄弟,连教的那帮庸医,切胳膊截腿都利索多了。若是天下良师都能如此,可真是中兴盛事。”。
将领的最后话语,让大家不禁有点尴尬,乔医官只好接口道:“昭凌小弟啊,此来是替程尚书传个话,要你速去一趟。”。女人沉吟片刻,对将领道:“可是沐司徒要回来了?”,将领点点头,燕昭凌道声见谅,回身看着向李旗官。男子脸上堆起笑:“既是尚书要见,燕兄还是快去吧,我一介行伍匹夫,这点伤不打紧的。”
女子言欲又止,终是道了声保重,跟随将领走出医寮。李如一低着头,总感觉有股气埂在胸口,手里不知何时摩挲起了瓷瓶。周围人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见他浑然不觉,又都纷纷散去。只余窗外明黄的阳光照慢慢推移。
燕昭凌随军将来到府邸,又被单独引进书房。一直等到午后,年逾半百的程尚书才从外面进来。女子赶忙起身见礼:“程尚书。”。老人摆摆手:“不巧有事耽搁了,让姑娘久候。”。燕昭凌面色一红,这是除沐安国外,第二个甫一见面便识破她匿容的人。程尚书面容温和,对仆人吩咐道:“把饭食摆开吧,我与小友边吃边谈。”。
仆人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几样汤菜端来。程尚书见她不动,开口道:“我都不在乎,你顾及什么?”,女子自嘲似地一笑,这位历仕三朝的老人,虽说正牌进士出身,却是有名的新学家,素来与其他守旧派不睦。致仕归家之后遇怨军西进,更是顶着身后清誉被毁的骂名,求访沐安国。在其引荐下,成为大同国吏户礼三部尚书。这些年来治民理政,供养军需无不尽力,使原先形同流寇的怨军,终成一番割据气象。
面对这位循真务实,知行合一的老者,实在没有谨小慎微的必要。女子随即款款落座,对老者道:“晚辈还未谢过尚书援济西军将士。”。程尚书不以为意:“应该的,西军从先皇考时就为朝廷东征西讨,如今这幅光景实在叫人唏嘘。安国也特意来信让我好生安置,莫要亏待了功臣。”“却是让司徒和尚书费难了。”“没事,反正人家本来也不待见老夫,问心无愧即可。”。
程尚书端起一碗鱼汤放到嘴边,忽然想起来什么道:“反是你要当心。”“我?”:女子疑惑。“自从陛下由你诊治病况稍转,孙太尉便不高兴的紧。他动不了我和安国,怕是会对你不利。”“晚辈谨记,多谢尚书关爱。”“嗯……你今晚就住在府上吧,医寮的事先不要去了。安国不日即回,想必你二人都有很多话说。这之后去留行止再做决断。”。
“尚书,此恐不便……”,“没什么不便的。”:老者放下碗,一本正经地对女子道:“燕姑娘,我知道你不想在留在西南,要到东南朝廷去。献上你师君研究的诸般奇技。老夫承认,现在的大同国还是个草台班子,承载不了你彩石里的东西,何况妖兽压境,内部还争权夺利。怎么看,都不像个长久样子。”。
女人低下眼,无言的看着饭菜。“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和安国谈过之后再走。”:老人目光殷切地对她道:“老夫一生研究新学,到头来还是救不了天下。你说你所展示的奇技能救天下,老夫不敢妄言点评。至于泛舟海外,以求一旦中土陆沉,延续我族道统。对老夫而言,更像仙山般飘渺。但或许有朝一日,天命真的会落在你的肩上。说到底,是我们这些老头子把世道搞坏了,连累你们出生入死。”。女子连忙反驳:“程公高义,救西南百姓万千,怎能如此自责。”,老者长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般道:“要是真有用就好了……”
这一餐饭,最后在难言的沉默中食完。夜晚,女子独坐厢房之内,窗外明月洒练。依旧男装的她,终于顾镜自盼——风雨刀霜累经数月,将她二十余年悉心保养的肌肤磨砺粗糙。然而自出山以来,师君留给她的谜团更叫她心中纠结。女子打开匣盖,拿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彩石,小心地将自己的神识探入。如繁星急坠的风暴转瞬将她吞没,而后于令人颠倒的眩晕中,女子来到了静谧的异世。
千万册图集分门别类,排列齐整,从她所站之处,呈八角方位辐射开去。女子默念冰心决稳定精神,而后专注思索,挥手虚招。一部三册厚本展现在她的眼前——《天工书注》,女子将之展开,千余页图文并茂的华彩在指间划过。中含水稻育秧、提花织机、桑蚕杂交、铜铁锻炼、矿坑排气、锌石采冶,兵器图说……师君曾言此书囊括大半国朝农工精技,行之可使国富,可使兵强。但又言书库中另有一本,王公徵所著《天启诸器图说》更为宝贵。其中火生气蒸,驱使轮桨往复的机械,可破千百年来,人力畜力所极,乃为开天之变。惜哉王公于中都陷贼身殒,所制器械皆以轶失。
燕昭凌忽然想到,师君也是自那之后,不再出山,潜心地宫钻研。莫非就是……女子急忙收起图书,神识倏游于馆内。天宇茫茫繁星宙转,终于在一块边缘角落,一台喷吐汽云的巨大器械映入眼帘。它高约三米,被杠杆分为两边。一边有锅炉水箱,锅炉上连熟铁圆柱,缝隙都以厚重丝绸填塞。饶是如此,仍不时有水汽泻出。
随着锅炉加热,圆柱内一根锁链带着铁杆上升。杠杆另一端的铁链随之下沉,而后锅炉与圆柱间阀门旋紧,柱内水汽消散,却神奇的将另一边铁链拉起,从井内提水入泵。燕昭凌看的入神,不禁前趋靠近,一排排注释随之浮现,在各部件处标明——“开气阀,炉中水汽入气缸,气胀而升活塞……”活塞?“:女人疑惑地将一本笔记拿起,图中名为‘气缸’的柱内,还有一块由铁杆连接的圆板:”原来如此。”……“闭气阀,缸内之温降,活塞自下,迫杆提升则深井之水亦自升而出。每刻往复百六。”。
读到此处,女子眉头更紧,又翻过一页——“此物挪借天地之力,不复劳苦人畜艰辛,辅以棘轮、杠杆化用无穷。然则气缸骤冷骤热易裂,又泄气难制,所用火力大而出力小,效用靡费。更兼数十载天寒水旱,此器又最耗水。而国朝豪绅大族,动辄家仆千计,佃农无算,从不恤惜人力。皆嗤笑为无用之物。痛惜!自人猿揖别,天帝制器,此诚开天第二,鄙薄之士固不足锢我,天灾水旱亦有尽时,工坊艺料终能臻美。却遭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土陆沉之危祸。真时也、势也、命也……天胡弃我?!”。
燕昭凌手中的笔记颓然掉下,两行清泪滑落,磨出硬茧的葱指伸向机器。却穿过幻术探入虚无。师君的满头苦干、愤懑不甘,乃至最后的心灰意冷,都涌入了她的心间,万般感触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硕大的机器仍然单调的运行,溢出的气雾在精妙的幻术下栩栩如真。女子在这台与书馆格格不入的器械前,久久矗立,继而深深一拜。转身走回书石中央,她的手指抚过排排精致的册脊,诸如《李卓吾先生书》、《先师参同》《四书评》《何太仆集》、《天庸子集》《乐律全书》《燕市杂诗》《寒夜录》《书画记》《蓬轩别记》《古今紆籌》《国朝经世文编》,这些中土最聪敏者的著作……
随着缩地成寸的诀窍使出,倏忽移动的流光华彩间,趸量的书籍亦一闪而过。无论多么感兴趣的门类,她都不允自己分心,许多贪识者往往就此沉入馆内不可自拔。待她神魂归位,不知觉间已至深夜。窗外明月沒于云后,只余漆黑一片万般寂寥,空洞洞令人心悚。女人起身关闭窗扉,但觉腰酸肩痛,也不及洗漱便将油灯熄灭懒入卧榻。
秋寒衾暖,催人入眠,不多时屋内同陷沉寂。此刻潜藏于石楠丛中的人,终于悄悄步出,用一折硬纸抬开窗枢,如猫般涌入屋内。被墨汁涂黑的短刀轻轻探入帘幕撩起缝隙,来人看到蚕丝棉被下,目标睡的香甜。于是大起胆来,摸出一根修长的钉针,慢慢接近女子鼻腔,待会只要刀柄狠狠一敲。钢针入脑,便是老练的仵作也查不出半点腥疑。
刺客摒心静气,手上平缓不急,但一双冰冷的眸子却不时泛起欲望的火花。这使他不禁走神了片刻,再回首,悚然发现女子已睁着澄明的眼睛看来。惊的刺客周身战栗,接着一股白芒从女子手中绽开。刺客大叫着踉跄后退,手中短刀不住乱挥,却不防一柄匕首从他身后探出直抵脖颈。刺客顿时止住不动,但感一股清若幽兰的气息从身后传出:“是孙太尉欲访燕某?”“姑娘莫要乱说,我不过州内一采花大盗。”刺客刚说完,膝盖窝便挨了一脚,不由自主的跪下。
匕首压的更紧,已然渗出见血痕。“蟊贼也罢,太尉也罢,如此下作行刺都甚为可鄙。天明司徒即回,且看你如何自辩。”:女人清冷的喝道,此时院中巡逻的家丁闻声,但不敢接近,只能扯着浓重的乡音询问。燕昭凌抬头道:“有贼人……”刺客从靴子缝隙里扣出一包粉末,扬手朝后撒去,女人下意识地闭目防御,放松了手上的力量。刺客立时挣脱出去,两步奔出窗外,燕昭凌既惊且怒,回身从箱中取出袖箭。瞄准如鬣蜥般蹿行的身影按下簧片,但终究被石灰粉迷了眼睛,准头有所下降,刺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