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老柯不同意我再租他的出租屋，强行要求我搬到胡同里的大杂院。我不喜欢这里，水池厕所都在户外，大冬天半夜上厕所还得打手电。后来老柯拉了一串灯泡，从大杂院一路亮到女厕所。
我窝在房间里不想出门，老柯端着阳春面，“丫头，摔倒了就爬起来。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况且你是清北大学生，市场营销专业。”
“都是骗人的。”
“骗人的？你床头摞的市场营销的课本也是骗人的？”
我把枕头扔向老柯，赶他出门。
晚上浓香的羊蝎子味儿从门缝中窜进来，我扒在门框向外瞧。小院中间摆着八仙桌，电热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气泡，老柯拿筷子认真地翻着羊蝎子，似是对羊蝎子讲话：“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然后仰着脖子冲着我的房间，“丫头，你说呢？”
没多久，老柯执意在胡同里盘了一家美妆店，让我帮着运营；赚了钱对半分，赔了钱算他的。
小店的位置不太好，在胡同深处，很少有顾客上门买东西。
我告诉老柯：“这买卖稳赔不赚！”
老柯却半开玩笑，“丫头这得靠你啊，你不是懂市场营销吗？”老柯笑起来的时候满脸都是褶子。虽然丑，但很温柔。
为了打开销路，我把小店定位为线下体验店，在网上发布美妆教程。我让老柯做我的模特儿，一位满脸褶子的中年老男人，一番化妆之后竟如小仙女莅临人间。粉丝不多，但也算打开了销量。
做视频，寄快递，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小店还没火，但我和老柯却擦出了火花。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这究竟是火花，还是濒死之人对救命稻草充满的感激。住在他的屋檐下，吃他亲手烧的菜，管理着他赔钱的小店，滋养着他捡回来的半条命。
老柯的求婚一点也不浪漫，某次上妆时他说：“丫头，要不就这么过吧？”
“嗯？”我当时正在给老柯刷睫毛，一个大老爷们儿的睫毛怎么可以这么卷翘？
“丫头，嫁给我吧。”
手上的化妆刷停在半空。
“为什么？我对你一点儿也不好，总是甩脸，又凶巴巴，小店赔的钱还没赚回来。”
“丫头，算命的说我天生命贱，活该被你虐。”
空气中有微量的飞粉，老柯半张脸妖艳，半张脸胡子拉碴。
老柯的嘴唇向前努了努，那天上的是复古正红色，我犹豫了，老柯探过来的脖子又往回缩了缩。
然后，我吻了上去。
后来再回想，我竟想不出我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劫后余生的欣喜，是岁月静好的知足，还是在人生低谷时对恩人的感激。
总之我嫁给老柯了，但觉得还缺点什么。我以户口本在老家为由，暂时办了简单的婚礼，结婚五年，却还没有领结婚证。
小店在老柯用真金白银死扛了五年之后，突然由于一期双十一秀恩爱撒狗粮的美妆教程火了。
教程被各大v疯狂转载，粉丝嗖嗖上涨，之前和老柯合作的各期视频被翻出来，点击量、转发量高得惊人。我一度怀疑是不是老柯花钱买了流量。
粉丝疯狂留言，“我不看教程，我只吃狗粮。”
视频火的速度超出我的想象，连父母都看到了我的美妆教程，看到了老柯。他们乐得合不拢嘴，他们说：“闺女，你们啥时候结婚啊？”
我这才从家里拿了户口本。我们挑了良辰吉日，预计于三个月后去领结婚证。然后我就收到了金威的合作邀请。
老柯明明知道我和陈子涵的前宿恩怨，但老柯拦也不拦，他说：“丫头，金威和陈子涵是你心里的一个坎儿，你去把这个结儿捋顺了。”
于是我去了金威，我见了陈子涵。当陈子涵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时，我的心里像遭受了小型地震。“轰隆隆！”所有的地基都变得不再牢靠。
我愿意嫁给老柯，我和老柯办了婚礼，可是为什么，迟迟没有领证？我扪心自问，是户口本不在身边，还是根本就不想？我到底给自己在留什么后路？
我抱着老柯，窝在他的怀里，提醒着自己，我已婚了。虽然没有领证，但是我办过婚礼了，这是事实婚姻了。我告诉自己，岁月静好，我爱老柯。
一晚宿醉。明明没有喝多少酒，却睡得很沉。
清晨，手机不停震动，是陈子涵的来电，“路曼，今天来公司吗？”
我瞅了瞅身边的老柯，蹑手蹑脚走出卧室，“陈总，按照协议，我只需要完成视频内容，不需要坐班。”
“路曼，你一定要刻意和我保持距离感吗？好，那我和你谈工作，有一些视频细节我想当面和你沟通。我等下来胡同口接你。”
“喂！喂？！”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陈子涵怎么可以这样擅作主张？从前是这样，为什么现在还是这样，他以为他是谁？我的手插在头发里，把脑袋抓成鸡窝，然后光速去洗漱。
陈子涵扎眼的大奔出现在胡同口。我飞速钻进车里。
“路曼。”陈子涵带着胜利者的笑容，他总是这样胜券在握。
“你想和我确认什么细节？”
“路曼，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当年的事虽然铁板钉钉，虽然有视频作证，但我应该相信你。我应该相信是梁珊珊借钱给你，又反口咬人。毕竟你借钱是为了资助山区读书的孩子；金威的管理培训生只有一个名额，梁珊珊想要入职，只能抹黑你。”
“你叫我来，只是想和我说这些？”
“路曼，对不起，我不该不相信你。只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资助了一个班级的学生？山区的孩子向学校写了感谢信，但那时木已成舟，信被校方压了下来。我也是毕业后返校看望导师，才偶尔得知。”
“如果你没有得知感谢信，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小偷，对不对？即使那时我是你女朋友，即使我们正在谈婚论嫁，即使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我，但你还是选择了不信任我，对不对？”
“路曼，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找了你五年。你换了手机号，你换了住处，你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冷冷地看着陈子涵。我换手机号，我消失，是因为陈子涵先删除了我，是因为老柯把我从生命线上拽回来。我要和前尘往事一刀两断，我要重新做人。
怎么可能重新开始？
被学校扫地出门的时候，躺在出租屋的时候，送外卖的时候，想过一千次一万次，陈子涵在哪里，当整个世界都与我为敌时，他为什么站在我的对立面？
甚至嫁给老柯之后，偶尔也会幻想，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枕边的人，牵手的人，所嫁的人，会不会是陈子涵？
可是当着人又站在眼前，当这个人又回头，反倒没有那么想要了。
也许心里的执念并不是真的想要得到某人，而是不愿意被某人放弃。
晚上从公司回到小胡同，还未进家门就闻见浓浓的羊蝎子的香味。老柯曾经说，每种食物都有相应的时节，羊蝎子一定要等到深冬，裹着大衣嗍着手指，焐出一身汗才好。
可是今年还未入冬，只是夏秋之交，老柯却祭出了羊蝎子。
八仙桌旁除了老柯还有碎嘴的邻居。和老柯在一起之后，我养成了一个癖好，猫着腰偷听邻居们背地里说我坏话，以及老柯像护犊子一样对我的袒护。
“老柯，早晨你媳妇儿趁你睡觉时上了那人的大奔！”
“我知道。”
我心微微一惊，我走的时候老柯醒着？可是我出门前回头看时，他明明睡得那么香。
“那你也不拦着？！”
“拦，怎么拦？拦得住腿，拦得住心吗？嘴上不提，心里就一定不想吗？倒不如给她自由。”
“那你不心疼吗？万一跑了呢？”
“心疼啊，自家养的狗走丢了还会心疼，更何况是养了五年的大活人儿呢。但我不想让她闷着一个遗憾，留在心里，一辈子。有些遗憾放在心里时间长了会发酵，会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争吵，冷战，挑剔。我不想我的丫头心里拧着一个结。”
“老柯啊，不是我说你，你这肚量也太大了。跟你十几年的邻居了，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被人坑。我今天收到路曼大学同学发过来的视频，你知道她为什么肄业吗？因为偷窃！邻居们都收到这视频了，也就你傻，我放给你看看。”
“我看过。”
“那你还？”
我轻轻咬着手指，指关节处的皮被揪起薄薄一层。
“我相信她。那是她同学诬陷她。”
“老柯，你真是傻到沟里了！！！人的一张嘴皮能翻出花儿来！她说诬陷就是诬陷？！你相信她？！她大学时能偷钱，没准现在就是看上了你那几套房！没准她是想分了你的房，再回头找哪个小白脸！”
邻居们气不打一处来，挥舞着筷子拿羊蝎子泄愤，“等路曼回来，我们替你收拾她！”
我就喜欢在这个时候推开门，看着要替老柯伸张正义的邻居。
“这肉真嫩啊！”
“老柯你手艺真不错，我们吃饱了，回头再来蹭饭给你刷碗啊！”
邻居们抹抹嘴，拿余光偷偷瞥着我，然后遛着门边走了。
“丫头，你一回来，我这邻居都被吓跑了。”
我坐在老柯身旁的小板凳上，有点像犯错的小学生，“老柯，其实我是个小偷。我说我被诬陷，是骗你的；
“我确实向梁珊珊借钱了，但她没有答应我；我以为我悄悄拿出来，等过两天发了工资再还回去，不会有人知道。
“我确实资助了贫困山区的学生，但那笔钱除了按时给学生们汇款，我还买了一条昂贵的裙子，准备在金威入职晚宴时穿。
“说白了，我是虚荣。我从小地方来，所以最怕别人看不起。我资助一个班的学生，是因为虚荣；我按时给他们汇款，从不拖欠是因为虚荣；我偷钱买裙子，也是因为虚荣。”
这些话压在心底很多年。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冤枉了，其实我并不是个小偷。但是午夜梦回，扪心自问，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所以我恨梁珊珊，恨陈子涵，但我更恨我自己。这么多年，我过不去的是自己心里这个坎儿。
老柯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无论你是好的，坏的，诚实的，虚荣的，你都是我的丫头。”
“可是，我是小偷啊！”
“那你也是我的丫头。”
我一直觉得老柯是个没什么情调的糙老爷们儿，是我半推半就让他接管了我的后半生。可是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老柯是个温情的男人。我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坦然接受了我最丑陋的一面。
我扭扭捏捏扯着他的手，“老柯，明天就去领证吧。”
“你决定了？现在反悔，你还是单身，以后反悔，你就是离异了。你现在不比当初，条件好多了，你不必在我这里将就一生。”
老柯的眼里满是宠溺，还夹杂着一丝无奈和委屈。
“无论我是好是坏，条件是高是低，我都是你的丫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