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威大厦。大厅宽敞通透,地板光洁找不出一丝灰尘,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精神饱满,到处都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
曾经,我可以加入金威最核心的市场部,却在入职前一刻被扫地出门。五年了,没想到又回到这里。
“小姐,请您办理访客卡。”前台小姐妆容精致,礼节性的微笑恰到好处。
“谢谢,不用了,有人会来接我。”
“路曼。”
熟悉的声音。
五年未见,本以为心头会有很多话,你好吗?你这些年过得怎样?你结婚了吗?可是心里纵然千头万绪,话到嘴边也只有生疏的两个字:“陈总。”
我甚至一度犹豫,我选择与金威合作是不是为了再见到他,讽刺地叫他一声“陈总”。刻意划开的距离感,是因为嫉恨,还是因为难以忘怀。
“路曼,别这么生疏,你还是叫我师兄吧。”
“陈总,我并未和您毕业于同一院校。”
陈子涵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早也不似当年,一句抬杠就会急得脸红,“你现在是美妆博主,新晋网红,确实不能再把你当作小学妹了。路曼,当年的事……”
“陈总,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我今天是来谈合作的。”
合作谈得还算顺利,金威是美国第三快消品牌,旗下产品从洗浴用品到厨卫用品一应俱全。去年金威收购了一家药妆公司,今年整合完毕,美妆产品全面上线。金威把目光投向了消费前景广阔的中国市场。
小众品牌打开市场的最快捷方式莫过于口碑营销。金威希望我能为他们做内容推广。
阶梯定价、活动策划、内容规范,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几度谈崩。最后以金威的屡屡让步,终于签订了框架协议。
“路小姐,您是金威签订的最贵的自媒体。预祝我们合作愉快。”市场总监起身,隔着宽敞的谈判桌弯着腰向我伸出友谊之手,“具体的事物性工作以后由陈总这边和您对接。”
我也俯身,轻轻握了握市场总监的手。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大V博主,是当年被他面试过、却最终被拒之门外的女孩儿。
市场总监提纲挈领地向我交代完主要合作事项后,夹着笔记本奔赴了下一项工作。留下我和陈子涵。
“路曼,这些年,你好吗?”
我端着非常有距离感的微笑,“谢谢陈总关心,我很好。”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哦?”
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脸上却挂着毫不在意的表情。陈子涵就像手上长的肉瘤,不起眼,不碍事,我努力忽略不计,但冷不丁却发现,他一直存在着。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会议室的门突然打开,“当年的事子涵怪了我许久,明明是你偷了我的钱,却硬说是借。子涵非要让我给你道歉呢。可是偷就是偷,借就是借。偷怎么能说是借呢?”
当我决定与金威合作时,我就应该想到会遇到陈子涵,遇到梁珊珊,会旧事重提,会有一顿恶战。
幸好,我再也不复当年手无寸铁的小姑娘。
“梁珊珊,金威的市场部就是这样对待合作方吗?金威可不想花了大价钱却栽个跟头。粉丝的力量,是很可怕的。”
梁珊珊果然变了脸色。
“梁珊珊,如果你想因为你弄垮金威的一条产品线,尽管放马过来。”
我的眼神里满是挑衅。这个衣着光鲜的精致女白领,如果不是她推波助澜,我也不会成为今天的时尚博主。
她抢走了我的工作,我的男人。让我的整个生命转换了一条全新的轨道。
晚上回到老北京小胡同,走进羊肠小道,七拐八拐摸到自家门口,推开老旧的铁门。
“丫头,回来啦。”
虽然已经结婚五年了,但老柯还是习惯称呼我“丫头”,一如他第一次见到我。
老柯站在小阁楼上,探出半个脑袋,“晚上吃角瓜馅儿的大饺子,你先洗洗手。”
小院儿非常古旧,曾经连洗手池、卫生间都得出大门左拐和整个胡同共享。
五年前结婚,老柯专门装修了两间厢房做婚房,现代化装备一应俱全。小屋里的高科技和小屋外的古朴让我觉得身处两个世界。
换了简洁的居家服踩着水泥台阶来到阁楼。
阁楼是老柯亲手搭的,他在上面种了各种蔬菜,春天的芹菜甜豆花椰菜,夏天的黄瓜茄子西红柿,秋冬的红薯南瓜马铃薯,常年都有惊喜。
老柯喜欢炒两个拿手好菜,呼朋引伴坐在葡萄架下,搓一顿,碰一杯。老柯早年靠炒房子发家,那些和他同一批炒房的,有人大富大贵步入了富流阶层,有人几经沉浮赔得血本无归,只有老柯小赚了一些,便开始了收租子种菜遛狗的生活。
邻居们明着惋惜老柯错过了大富大贵的机会,暗地里笑老柯是个胆小鬼,激流勇退,不敢大捞特捞。老柯也不急,照样子收租遛狗,顺便娶了媳妇儿。
邻居们最爱管闲事,他们总说我配不上老柯,我贪图老柯的房子。他们明着暗着打听,老柯的房本上究竟有没有加我的名字。
顺着水泥砌的旋转楼梯,我还没走上楼就闻见老柯剁的饺子馅儿,十三香夹着香油,隔老远就勾起了肚子里的馋鬼。
“老柯,你肚量也真大,怎么能同意让路曼与金威合作,那不是送羊入虎口?你怎么也不拦着点儿?”
“老柯,虽然你借着你媳妇儿的光成了半个名人,但咱也不能矮人一截儿,该拦还得拦。”
“是,从前是你媳妇儿高攀你,如今是你高攀你媳妇儿。但她的命还是你给的呢,对不对?”
“哎哎哎,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一个个大男人嘴怎么都那么碎呢?”老柯一声令下,邻居们也就偃旗息鼓了。
我本来半伏在旋转楼梯上,没想到被老柯发现了。他把葡萄架下最阴凉的位置让给我,“丫头,快来快来。蒜都剁好了,角瓜儿饺子蘸蒜汁儿,你最喜欢。”
擀皮儿,包馅儿,下锅,盛盘,整个阁楼显得异常热闹。
“老柯,你们什么时候造个小小柯?”
“去,一边儿喝酒去,我家丫头还小着呢。”
“老柯,你这太护犊子了。”
“护犊子怎么了?我家丫头我不护谁护?丫头来,咱不急,别理这群糙爷们儿。”老柯把我屁股下的小板凳向他挪了两寸,把热气腾腾的饺子夹在我的碗里。
饺子就啤酒,天地绝配。
夏秋的小风卷着葡萄叶,慢丝丝扑到身上,三瓶啤酒,恰到好处的微醺状态,双眼迷蒙双耳微鸣,我攥着老柯的手顺势倒在他怀里。抬手把玩着他根根分明的胡茬。
老柯两只手环抱着我,踢踏着拖鞋,“丫头冷不冷?我抱你回去。”
我窝在老柯的怀里。我以为我醉了,可是我还是那么清醒,为什么老柯不问一问,问一问我有没有见到陈子涵,问一问我的心里还有没有陈子涵?
回到房间,老柯小心地把我放在床上,“丫头,我先去把碗刷了。”
我双手环着老柯的脖子,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我想与老柯贴紧一点,再紧一点,“你别走。”
老柯静静地趴在床上,任由我像只猴子挂在他身上。老柯倍儿沉得住气,逼得我先开口:“我今天见到他了。”
老柯慈眉善目地看着我,好像不是他媳妇儿见了前男友,而是早恋的女儿迷途知返。
“你都不拦我吗?”
“傻丫头,我拦你做什么?”老柯低下头在我的脑门上嘬了一下,“你乖乖睡一会儿,我去收拾一下。”
“你别去。”我拖着老柯的手,不让他走。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依赖性很强的女人。但此时此刻,我想枕在老柯的肩窝,闻着他身上北京老男人的味道,提醒自己,我已嫁人。虽然只办了婚礼没有领证,但我是老柯家的媳妇儿。
我是在人生最穷困潦倒的时候遇到的老柯。如果没有老柯,就没有今天的我。
大学毕业前夕,梁珊珊实名举报我盗窃了5000元班费,有视频为证。我和校方解释了很多遍,那是梁珊珊同意借给我的,她让我自己从抽屉里拿。
梁珊珊死不承认,她说那是班费,怎么能被挪用?要不是她挂着QQ视频,恰巧拍到我的作案过程,这钱就不翼而飞了。
我和梁珊珊都是金威管理培训生的候选人,可是名额只有一个。显而易见,她做了局,给我下套。
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是每年的三好学生,优秀毕业生,老师眼中的天之骄子。校方也认为这里面是不是有误会。
但视频被递到了金威的人力资源。校方为保持客观公正的形象,给我记大过,让我肄业。当时在金威任职的陈子涵也与我划清界限。
失恋,失业,肄业。
一日之间,从云端到谷底。
每每父母问我:“工作顺不顺利?在北京生活得好不好?”
我酝酿着满腔情绪,假装兴高采烈,“我很好,什么都好。”
他们以我为傲,我是小城市飞出的金凤凰,他们一直小心收录着我以市状元的成绩被清北大学录取的新闻报纸。
我不能回去。
好死赖活我也要留在这个城市。
租了最便宜的房子,每天出去找工作。可是大学肄业,没有一家正经公司给我机会。我当过餐厅服务员,在街边发过传单,最后干起了外卖。
有一次路过金威,我拍了金碧辉煌的写字楼发给父母,他们的言语里满是欣慰。
“妞啊,啥时候去北京看看你?”
“忙,特别忙,等不忙了再接你们来。”
他们像孩子般欢天喜地地应着:“哎哎,好的好的。”
视频这边的我脸上挂着笑,但是心里却一阵酸。
关了视频,低头瞅着外卖的衣服,电动车后座的保温箱。怎么接父母过来看?
“嗡嗡!嗡嗡!”手机震了起来。
是陈子涵的来电。自分手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了联系。
“师兄?”我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接起电话。
“喂,我们的午餐什么时候到啊?”
竟然是梁珊珊的声音。
“都快超时了,怎么还没送到啊?喂?喂?怎么不说话啊?再不送来我投诉你了啊!子涵,人家都饿死了!你下楼给人家买饭去!”
电话被挂断了。通话记录那里显示着陈子涵,通话时间34秒。
电话那边的梁珊珊,又或者陈子涵并不知道电话这边的外卖员是我。他——删除了我的联系方式。
那一刻,我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愤怒,也许夹杂着窝火和委屈。
手机又在嗡嗡提示,必须得马不停蹄送完所有的订单。根本没有时间伤心或者生气。
那一天非常不顺,第一个单子慢了,后面每一个单子都慢了。我向每一位顾客赔着笑脸说着对不起。仿佛赌气一样我向全世界说着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向梁珊珊借钱,我不该手贱拿她的钱。
回到出租屋,把自己扔在床上,像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抬眼看见天花板上的四个大字:“出人头地”。
我翻身趴在床上,眼泪像弯曲的蚯蚓在脸上爬着,打在被单上。谁不想出人头地,谁愿意轻言放弃?可是为什么,命运如此?哭得久了,就睡着了。
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久到忘记烦恼。再睁开眼时,竟然是在医院的单人床上。
老柯的脸近在咫尺,“丫头,你有啥想不开的?我的房租也不贵,你要是实在没钱,拖欠两个月也是可以的,为什么要自杀?”
“我没有。”我辩解,可是我的嘴巴上罩着氧气罩,说话就像“嗡嗡”。
“太危险了,满屋子都是煤气,万一有人抽烟怎么办?下次炖汤一定得在旁边看着,你们这些小年轻太让人操心了。”
我连西红柿鸡蛋都不会炒,怎么会炖汤?一定是出租屋里其他人炖的汤,开了火,忘记关就出门了。
他们说老柯踹门进来时,我已经深度昏迷,要是再晚一些时候,即使救回来也会影响脑功能,偏瘫,大小便失禁,不能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