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的心情很是有趣。就像捉迷藏的时候,躲在黑暗的壁橱里,一动不动地缩着身子,突然被“鬼”一把拉开纸门,日光涌了进来,“鬼”大喊一声:“找到啦!”一时间眼睛也睁不开,心里也有点儿尴尬,紧接着心脏突突乱跳,合上和服前襟,有点儿害羞地从壁橱里爬出来,又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不,不对,不是那种感觉,应该更难过一些。就像打开一个盒子,里面又有个小盒子,打开小盒子,里面又有个更小的盒子,再把它打开,里面又有个更小更小的盒子,把那更小更小的盒子打开,里面还是盒子,开了七八个,最后开出来一个骰子大小的盒子,轻轻把它打开,里面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这种感觉更为相近。一睁眼就猛然清醒,那都是骗人的。一般都是迷迷糊糊,如同淀粉缓缓沉淀,水一点点变清,最后终于累了,也便醒了过来。清晨总让人感觉冷冷清清。伤心的往事一片一片地浮上心头,令人难过。不要,我不要。清晨的我最为丑陋。我的双脚酸软疲累,真想就这样什么也不做。是因为我未能熟睡吗?有人说清晨是健康的,那都是骗人的。清晨是灰色的,永远不会变。清晨最是空虚。清晨我在床上醒来,从来都是厌世的。好讨厌。各种丑陋的后悔全都揉成一团堵在心头,令我苦闷不堪。
清晨,真是坏透了。
“爸爸。”我小声呼唤。我莫名地害羞,又有点儿高兴,便起来匆匆叠好了被褥。抱起被褥时,我喊了一声“嘿咻”,随即吃了一惊。我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竟是个能喊出如此粗俗之语的女人。“嘿咻”,这就像老婆子喊的号子,令人讨厌。我怎么会发出这种喊声呢。我仿佛感到身体里住着一个老婆子,十分不舒服。今后还是多加注意吧。就像对别人粗鲁的步态皱眉时,突然发现自己也在那样走路,这让我深受打击。
清晨的我总是没有自信。我穿着睡衣坐到镜台前,也不戴眼镜就看向镜子,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儿模糊,看着雾蒙蒙的。我最讨厌自己脸上的眼镜,不过眼镜也有别人不知道的好处。我喜欢摘下眼镜,看着远处。一切都变得模糊,好像梦一样,又好像看西洋镜一样,特别美。眼前没有一片污浊,只有大块的东西,鲜明强烈的颜色和光能进到眼里来。我也喜欢摘下眼镜看人。所有人的脸都会变得温柔美丽,仿佛在笑。而且,摘下眼镜时,我绝不会想跟人吵架,也不会想说谁的坏话。我只会沉默着,发呆。然而,想到这个时候的我在别人眼中也很善良,自己的发呆就更加安心了,想撒撒娇,连心也变得十分柔软。
不过,眼镜还是很讨厌。一戴上眼镜,就失去了对脸的感觉。脸上本可以生出各种情绪,浪漫、美好、激动、柔弱、稚嫩、哀愁,而眼镜却把这些都遮了去。而且,我也再不能用眼睛说话,真是可笑。
眼镜,是妖怪。
可能因为我总是讨厌我的眼镜,便感觉拥有一双美目最是让人欢喜。就算没有鼻子,遮住了嘴巴,只要有眼睛,只要有一双让人看到就忍不住想,自己要活得更美好的眼睛,就非常好。我的眼睛只是大,没什么好的。要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就会大失所望。连妈妈也说,这是一双无趣的眼睛。这样的眼睛,应该就叫无神的眼睛吧,像煤球,想到这里,我又感到失望。因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真是太难看了。每次看向镜子,我都深深希望自己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如同一片碧水的眼睛,躺在草原上仰望万里晴空的眼睛,偶尔映出天上云朵飘过的眼睛,连鸟儿的身影都能清楚倒映的眼睛。我真想遇到许多眼睛好看的人。
今天开始便是五月,想到这里,我就有点儿雀跃。真高兴,离夏天又近了一些。来到院子里,草莓的花儿映入眼帘。爸爸已经死去的事实,变得很不真实。他死了,不在了,我很难理解这个事情。实在难以释怀。我很想念姐姐,想念别离的人,想念久违的人。清晨总会忆起过去的事与故去的人,感觉他们仿佛就在身边,甚至带着一丝腌萝卜的味道,真受不了。
佳比和小可(因为它是条可怜的狗,所以我管它叫小可)同时跑了过来。两条狗停在我面前,我却只把佳比疼爱了一番。佳比洁白的毛泛着美丽的光泽,小可却脏兮兮的。我知道,每当我疼爱佳比,小可就会在一旁露出要哭的表情。我也知道小可身上有残疾。小可整天都很悲伤,我不喜欢那种模样。因为它实在太可怜太可怜了,我还会故意对它不好。小可看起来像条流浪狗,随时都可能被打狗队的人打死。小可没了一条腿,恐怕想跑也跑不掉。小可,你还是早些逃到山里去吧。反正没有人疼爱你,你还是早些死了吧。我不仅对小可做过坏事,也对人做过坏事。我会给别人添麻烦,让他们伤脑筋。我真是个讨厌的孩子。我坐在外廊上抚摩着佳比的头,凝视着满眼的绿叶,顿时按捺不住,想一屁股坐在泥地上。
我有点儿想哭。如果使劲憋气,让眼睛充血,说不定能流下几滴眼泪来,便试着做了一会儿,结果并不行。我可能已经变成流干眼泪的女人了。
我放弃了,开始打扫房间。我扫着扫着,突然唱起了《唐人阿吉》。羞得我赶紧看了看四周有没有人。平时我那么热衷于莫扎特呀、巴赫呀的音乐,想不到竟会下意识地哼唱《唐人阿吉》,真是有意思。抱起被褥时喊“嘿咻”,打扫房间时唱《唐人阿吉》,连我都觉得自己没救了。照这样下去,不知会说出多么粗俗的梦话来,让我十分不安。不过,我又觉得这很好笑,便停下拿着扫帚的手,独自笑了起来。
我穿上了昨天刚做好的新内衣。内衣胸口绣着小小的白玫瑰。穿好上衣后,刺绣就看不见了。没有人知道,我感到很得意。
妈妈为了给人做媒,一大早就着急忙慌地出了门。从我小时候起,妈妈就特别爱帮人,我早就习惯了。不过妈妈真的永远停不下来,实在令人惊讶又感叹。爸爸总是在学习,所以妈妈会连爸爸那份也一起忙。爸爸是个疏于社交的人,妈妈却有一帮特别开朗的朋友。他们两个人各有不同,但好像又很尊敬彼此。可以说,那是一对儿没有丑陋、美丽安详的夫妇吧。啊,真狂妄,真狂妄。
我坐在厨房门口等味噌汤热好,呆呆地看着门前的杂树林。看着看着,我感觉过去曾像这样,将来也会像这样,坐在厨房门口,用同样的姿势,带着同样的想法,呆呆地看门前的杂树林。这么一想,仿佛过去、现在和将来都融合到这一瞬间,让我感到很奇怪。我时常会有这种感觉。比如,跟别人坐在屋里说话,目光忽然飘到桌子一角,便停下来不动了。只有嘴巴在动。那种时候,我就会产生奇怪的错觉。不知何时,我曾以同样的状态,说着同样的话,眼睛也同样看着桌子那个角落。还会产生一种感觉,今后我还会经历同样的时刻。无论走在多么偏僻的乡间小路上,我都会想,这条路我从前一定走过。走着走着,拽下路旁的豆叶,也会感觉自己曾在这条路的这个地方,拽过这片叶子。并且我相信,今后我还会一次次走在这条路上,一次次在这个地方拽这片豆叶。还有过这样的事:一次我泡在热水里,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双手。然后我就想,几年后我泡在热水里,一定还会像这样不经意间瞥一眼双手,随即心有所感。一想到这里,我就有点儿低落。还有一天傍晚,我正把米饭盛进桶里,忽然有了灵感。这么说或许有些夸张,总之我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跑,怎么说呢,我想称之为哲学的尾巴,我被那东西击中,脑袋和胸口的每个角落都变得透明,仿佛生活悄然沉静下来,悄无声息,就像刚压出来的凉粉条那样柔软,要随波逐流、美丽而轻盈地过完一生。此时此刻已然顾不上什么哲学了。好像偷东西的猫一般悄无声息地生活下去,这种预感根本谈不上好,反倒令人害怕。那种心情一直持续下去,人可能会变得好像神灵附体一样。比如说基督徒。不过,女基督徒实在太讨人嫌了。
毕竟我过得清闲,又没有生活的苦恼,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见闻感受,故而难以处理,只能呆呆发愣。可能因为这样,那些感受才会化作妖怪似的脸孔,一个接一个浮现出来。
我在餐厅一个人吃饭。今年头一次吃到了黄瓜。夏天,就从黄瓜的青绿色里冒出来。五月黄瓜的青绿色,会让人感到心里空荡荡,或是阵阵蠢动的、痒痒的悲伤。一个人坐在餐厅吃饭,突然就很想出去旅行。我想乘火车。我拿起报纸来读,报纸上有近卫先生[2]的照片。近卫先生是不是个好男人呢?我不喜欢这样的脸。他额头不好看。报纸上最有趣的便是书籍广告。一字一行的广告费可能要一二百元,所以大家都很拼命。那些可都是他们百般思索、让一字一句达到最大效果的名文。如此昂贵的文章,恐怕世间少有。这种感觉很好,很痛快。
吃完饭,我关好门窗,去上学了。我觉得应该不会下雨,但还是特别想带上昨天妈妈给的好雨伞,便把它带上了。这把雨伞是妈妈少女时所用之物。能得到一把有意思的伞,我略感得意。我真想打着这把伞,在巴黎的小巷里漫步。等战争结束了,这种带着梦幻的老式雨伞一定会流行起来吧。这把伞跟波奈特无边帽一定很相称。穿着粉红色长裙、前襟开得很宽的和服,戴上黑色真丝的蕾丝长手套,大大的宽檐帽上插着美丽的紫罗兰,在叶片深绿的初夏时节走进巴黎的餐厅用午餐,忧郁地轻托脸蛋儿,凝视着外面穿行的人。此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音乐骤然响起,《华尔兹之玫瑰》。啊,真可笑,真可笑。现实不过是只有一把陈旧古怪的长柄雨伞。我真是可怜又可悲,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算了,还是去拔拔草吧。
临出门前,我把大门旁的杂草拔掉一些,算是帮妈妈干了点儿活。今天可能会有好事情。同样是草,为何有的草会想拔掉,有的草却想留下来呢?有的草可爱,有的草却不然。明明外形一样,有的草惹人怜爱,有的草却令人厌恶,为何会有如此不一样的分别呢?毫无道理。我觉得女人的好恶非常随意。劳动了十分钟,我便匆匆赶往车站。走在田埂上,我特别想画画。途中,我穿过了神社的林间小路。这是我一个人发现的近道。走在林间小路上,我低头一看,发现周围长着一丛丛两寸高的麦子。看到这些青麦子,我便知道:啊,军队今年也来过这里了。去年也来了好多士兵和战马,在神社的树林里做过休整。过了一段时间我从那里经过,也看见一丛丛麦子像今天这样冒出头来。不过那些麦子都长不大。今年又有麦子从马背的桶里撒出来,长成一丛丛细弱的麦苗,在这全然照不到日光的阴暗树林里,只生得一点点高便要死去了。真是可怜。
走出神社的林间小路,我看见车站附近聚着四五个劳工。那些劳工还像往常那样,朝我吐出许多难以启齿的话语。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很想超过那些劳工,一直向前跑去,可是那样就要从劳工中间钻过去才行。好吓人。可是若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让劳工们先走,好拉开一段距离,却需要更大的胆量。因为那样很失礼,劳工可能会被惹怒。我感到浑身僵硬,险些要哭出来。又觉得险些哭出来很丢人,就对他们笑了。然后,我便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着。当时也就这样了,我心里的不甘直到坐上电车也没有消失。我真希望自己早点儿变得更强大、更纯粹,能够淡然面对这种无聊的事情。
我在电车门口找到了空座位,便把用具轻轻放在座位上,稍微理了理裙褶,正要坐下去,却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把我的用具往旁边一推,坐到了座位上。
“那是我先找到的座位。”我说了一声,男人只对我苦笑一下,就若无其事地看起了报纸。仔细想想,我一时说不清究竟谁更不要脸。或许是自己更不要脸。
实在没办法,我只好把雨伞和用具放到网架上,自己则抓着吊环,像平时一样单手翻看杂志,想想事情。
如果从此不让我读书,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的我,一定会哭哭啼啼吧。我便是如此依赖书中的世界。只要翻开一本书,便会对那本书着迷,信任它,与它同化,和它共鸣,并将生活联系上去。若翻开另一本书,又会马上为之一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将他人的东西偷窃过来,变作自己的东西,这种狡诈便是我唯一的特技。我真的很讨厌这种狡诈和欺瞒。如若天天经历着反反复复的失败,丢上许许多多的脸面,或许能变得稳重一些。只是,我恐怕连那种失败都要附上牵强的道理,巧加装点,编造出煞有介事的理论,得意扬扬地做些苦肉戏吧。(连这句话也好像是哪本书上读来的。)
我真的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等我无书可看,再也找不到模仿的对象,我究竟会怎么做?或许会无所适从,畏首畏尾,一味地擤鼻子吧。说到底,每日在电车中胡思乱想可不行。身体上残留着让人讨厌的温度,很是难受。我觉得必须想想办法、做点儿什么,可是该如何才能清晰把握自己呢?对从前的自己发起批判,应该毫无意义。批判过后,发现了讨厌而软弱的地方,就会立刻沉浸其中,痛惜不已,最终得出不可矫枉过正、杀鸡取卵的结论,因此批判便不复存在。不做任何思考,反倒更有良心。
这本杂志也以“年轻女性的缺点”为主题,刊登了许多人的文章。我读着读着,总觉得他们是在说我,因此变得十分羞愧。写文章的人各有不同,平时觉得自己笨的人,果然会写出让人感觉很笨的话;照片上感觉很漂亮的人,果然也会写出漂亮的话语。这让我觉得很滑稽,有时读着读着会哧哧地笑起来。信宗教的人每写两句就要提起信仰。做教育的人从头到尾都离不开恩啊惠啊。政治家会引用汉诗。作家会用装腔作势、辞藻华丽的话语,自以为是。
不过,大家写的东西都很真实。写我们没有个性、没有深度、远离了正确的希望和正确的野心。换言之,就是写我们没有理想。纵使有批判,也是缺乏联系自身生活之积极性的批判。没有反省,没有真正的自觉、自爱、自重。总是勇于行动,却很难明言能否对所有结果负起责任。虽然顺应了自己周围的生活,能够巧妙处理其中事宜,但是对自己和周围的生活并不怀有正确的强烈的爱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谦逊,缺乏独创性,只能看到模仿。欠缺了人类真“爱”的感觉。假装优雅的同时却缺乏气质。除此之外,还写了很多东西。许多文章让人读来震惊不已,绝对无法否定。
然而,这里面的文字都显得过分乐观,总感觉远离了这些人平日的心情,只是写下来看看罢了。里面有许多“真正意义上的”“本来的”这类形容词,可是都没有清楚写明什么是“真正的”爱和“真正的”自觉。这些人可能懂得。既然如此,若能给出更具体的提示,哪怕只有一句向左向右,只有一句充满权威的话,也能让人感激不尽。因为我们都丢失了表达爱的方法,若不只是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而是强有力地下令你要这样,你要那样,我们就都会唯命是从。难道大家都没有自信吗?或许,在这里发表意见的人,也并非随时随地都持有那些意见。那些人虽然能在文章中叱责我们没有正确的希望和正确的野心,可是在我们行动起来去追逐正确的理想时,此人又会引导我们、目送我们到什么高度呢?
我们都模模糊糊地知晓自身应该前往的最佳场所,最想前往的美好之地,以及应该努力到达的高度。我们都想拥有好的生活。那才是正确的希望和野心。我们焦急地想拥有能够倚仗、毫不动摇的信念。然而,这些都要在身为女子的生活中实现,那究竟要花费多少努力啊。妈妈、爸爸、姐姐、哥哥都有各自的想法。(我们嘴上虽爱说这个陈旧、那个迂腐,但绝没有轻视人生的前辈、老人与已婚人士。不仅如此,我们甚至常常看重他们的话语。)还有始终与自己生活相关的亲戚,有熟人,也有朋友。此外,还有时刻都在大力推动着我们的“世间”。要注视、考虑所有这些,那就根本顾不上发展自己的个性了。叫人忍不住想,平平凡凡、不引人注目、默不作声地走上大多数人都在走的道路,恐怕是最明智的做法。同时也想,本是对少数人的教育,竟要普遍实施,实在是有些残忍。渐渐长大之后才发现,学校的教育与世间的规矩大相径庭。如若绝对遵守学校的教育,那人便要被视作笨蛋,被嗤为怪人,无法出人头地,永远贫困。世间真有不说谎的人吗?如果有,那人定是永远的败北者。我的血缘关系中,也有一个行为端正、信念坚定、追求理想并将其当成真正生活意义的人。可是所有亲戚都说那个人的不好,把他当成笨蛋。我明知道会被当成笨蛋,会从此败北,还是无法反对妈妈和其他人,也不敢直抒胸怀。我太害怕了。小时候,当我发现自己的心情与别人完全不同时,也会问妈妈:“为什么?”
妈妈每次都会随口应付一句,接着对我发怒。说我很坏,像个不良分子,伤心起来。我还问过爸爸。爸爸只是一言不发地笑笑。听说他后来对妈妈说:“这孩子长歪了。”渐渐长大后,我越来越胆小了。连做一件洋装,也会考虑别人的看法。其实我暗自偷偷爱着自己的个性,也想永远爱下去,可我太害怕把它清楚地表现为自己的东西。我时刻都想成为人们眼中的好女孩。当许多人聚在一起时,我会变得充满奴性啊。我会说自己并不想说的话,说许多跟心情毫无关系的谎言。因为这样更有好处,因为我认为这样更有好处。我不喜欢这样,很希望早点儿迎来道德彻底改变的时刻。那样一来,我的奴性就会消失,不为自己,只为他人看法而活的日子也会过去了。
哦,那里空了一个座位。我连忙从网架上拿下用具和雨伞,快速坐了下去。我右边是个中学生,左边是个穿着育儿衫、背着孩子的阿姨。这阿姨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化浓妆,梳了个时兴的发型。她的脸是很好看,可脖子上已经布满发黑的皱纹,特别骇人,让我很想打她一顿。人啊,站着和坐下时,想的事情完全不一样。坐在座位上,就尽会想些不着边际、毫无生气的东西。我对面的座位上有四五个外貌年龄相近的职员,全都呆呆愣愣的。他们大约有三十岁吧。那些人都很讨厌。他们的目光浑浊,没有斗志。可是,我现在只要朝其中一个人微微一笑,仅仅因为这样,我可能就要被一路拖拽,被迫跟那个人结婚了。女人决定自己的命运,只凭一个微笑就足够了。好可怕。太不可思议了。我还是小心为上。今早我怎么总想些奇怪的事情。这两三天来,打理我家院子的园艺师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真让人受不了。他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园艺师的样子,脸的感觉却有些不一样。夸张点儿说,那就像一张思考者的脸。他肤色黝黑,反倒更显内敛。他眼睛长得好,眉毛也紧凑。鼻子虽是狮子鼻,但也正好跟黝黑的肤色相称,显得意志坚定。唇的形状也特别好。耳朵有点儿脏。他的手则是一双不折不扣的园艺师的手,不过那张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脸,作为一个园艺师却有点儿可惜了。我问了妈妈三四次,那个园艺师是否一开始就是园艺师,最后竟被她责骂了。今天我用来包用具的包袱皮,正好是那园艺师第一天来时,我管妈妈要来的。那天,我们家在做大扫除,修厨房和修榻榻米的都来了,妈妈在整理衣箱的东西,当时翻出来这块包袱皮,我便要来了。这是一块好看的、很有女人味的包袱皮。因为它好看,我都舍不得打结。我坐在座位上,把用具放在膝头,反复打量着它。轻轻抚摩它。我很想让电车里的人都看看,可是没人看。哪怕只对这块可爱的包袱皮看上一眼,我也甘愿嫁给那个人。本能,想到这个字眼,我便想哭。本能的巨大存在,是仅凭我们的意志无法动摇的力量。我每每意识到这一点,就会几近疯狂。我会呆呆地想,我该怎么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那只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突然劈头盖脸压了下来,然后随心所欲地摆弄我。我既有甘愿受摆弄并因此满足的心情,也有对其感到可悲的别的感情。为何我们不能只满足自己,一辈子只爱自己呢?眼看本能渐渐吞噬我曾经的感情和理性,这实在太可悲了。哪怕稍微忘却了自己,过后便只剩下失望。意识到那样的自己和这样的自己都拥有本能后,我便要哭出来了。我好想呼唤爸爸妈妈。可是我再次想到,现实这种东西往往存在于自己不喜欢的地方,于是越发感到可悲了。
电车已经来到御茶水站。我走到站台上,突然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我连忙努力回忆刚刚想过的事,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我着急接着想下去,可是没有任何想法。一片空白。思考的时候,心情时常会受到打击,或是痛苦羞愧,然而过后一看,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现在这个瞬间很有趣。现在,现在,现在,我掰着指头数的时候,“现在”也在不断远去,新的“现在”又不断到来。我快步走上通道台阶,心里很是奇怪。多可笑啊!我可能过于幸福了。
今早的小杉老师很漂亮。像我的包袱皮一样漂亮。老师很适合漂亮的青色。她胸口的大红色康乃馨也很惹眼。如果没有了“做作”之处,我就会最喜欢这位老师。然而她太故作姿态了,总有一些僵硬。那样明明会很累吧。她的性格也有点儿难以理解。许多地方都莫名其妙。还有点儿内心阴沉,却故作开朗的模样。可是无论怎么说,她都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我总感觉让她当老师太可惜了。教室虽然不像以前那样热闹了,唯独我还是跟以前一样被老师吸引着。她给人一种感觉,就像住在深山湖畔古堡里的千金。好讨厌,我竟这样夸奖她了。小杉老师的话为何总是如此无趣?莫非因为她头脑不好吗?我有点儿伤心。她从刚才起,就滔滔不绝地教育我们爱国之心,可是,那种事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无论什么人,都会爱着自己降生的土地啊。真无聊。我用手撑着脸蛋儿,呆呆地看向窗外。可能因为风大,天上的云朵很美。院子一角开了四朵玫瑰花,一朵黄色,两朵白色,一朵粉色。我呆呆地看着花儿,心想人类其实也有很好的地方。因为发现花儿美的是人,喜爱花儿的也是人啊。
午饭时,有人说起了鬼故事。雅思贝姐姐说了一高七大不可思议故事里的“打不开的门”,把所有人都吓得尖叫起来。那个故事并不讲鬼怪,而是偏向心理描写,所以很有趣。我闹得太疯,才刚吃完饭,肚子又饿了。于是,我便求红豆包夫人请我吃了牛奶糖。之后,大家又讲了好久的恐怖故事。似乎每个人都对鬼故事特别有兴趣。这算是一种刺激吗?接着有人讲了一个不是怪谈的故事,叫“久原房之助”[3],真好笑,真好笑。
下午绘画课,大家都来到校园练习写生。伊藤老师为什么总让我为无意义的事为难呢。今天他又叫我给他的画当模特了。我今早带来的旧雨伞深受同学们喜欢,大家都闹得很,最后让伊藤老师知道了,他便让我拿着雨伞,站到校园一角的玫瑰旁边。老师说要把我画下来,下次拿到展览会上。我同意给他当三十分钟模特。能帮上别人的忙,哪怕只有一点儿小忙,我也会很高兴。不过,跟伊藤老师单独相处,却让我感到十分疲惫。他很啰唆,又爱讲很多大道理。可能是过于在意我了,即使在画素描的时候,他说的话也全都和我相关。我实在很烦,不想回应他。这个人一点儿都拎不清。他不时会突然怪笑,明明是个老师却会害羞,关键在于不够爽快,让人作呕。
“你让我想起了死去的妹妹。”真是太难过了。他这人是不错,只可惜动作太多。
说到动作,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输给他。甚至,我还会表现得极为狡猾灵巧。但那都是骗人的,自己最后也会很为难。“我姿态摆得太过,已经成了被姿态所累的谎言怪物。”其实这种话也属于一种姿态,令我动弹不得。如此一来,我只能乖乖给老师当模特,同时心里祈祷着“想变得更自然、更直率”。别再看什么书了。过着只有思想的生活,摆出毫无意义的傲慢姿态,真该鄙视,鄙视。一会儿说没有生活目标,一会儿说要对人生和生活更加积极,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内心的矛盾思索烦恼,但那其实都是你的感伤罢了。你只是在疼爱自己,安慰自己,然后还格外高估了自己。唉,让我这个胸怀污浊的人当模特,老师的画一定会落榜吧。因为那不可能美丽。虽然这样说很不好,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伊藤老师是个笨蛋。老师连我内衣上的玫瑰刺绣都不知道。
我一言不发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突然很想有钱。要是有个十元就好了。我最想读《居里夫人传》。然后,我又突然希望妈妈能长命百岁。给老师当模特的感觉很奇怪,很痛苦。我感到筋疲力尽。
放学后,我跟寺院家的琴子一起悄悄去了好莱坞剪头发。剪完的头发跟我说的不一样,让我很失望。无论怎么看,我都一点儿也不可爱,显得很肤浅,到最后我变得没精打采的。我甚至感觉自己偷偷跑到这种地方来做头发,真是一只肮脏的母鸡,便更是后悔了。我们竟会来到这种地方,简直是对自己的轻贱。不过寺院家的姑娘却很高兴。
“不如就这样去相亲吧。”她说了句很粗俗的话,慢慢地,我甚至产生了错觉,仿佛寺院家的姑娘真的要跑去相亲了。
“在这样的头发上,该插什么颜色的花?”“穿和服的时候,该配什么样的腰带?”看来,她好像真有那个意思。
她真是个什么想法都没有的可爱姑娘。
“你要跟谁相亲呀?”我笑着问道。
“不都说王八配绿豆嘛。”她满不在乎地回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便有些吃惊地听了下去,只听她又回答:“寺院家的姑娘就该嫁给寺院家,这样就一辈子不愁吃穿了。”那更让我吃惊了。琴子小姐好像全无个性,因此充满了女人味儿。我跟她只是学校的同桌,并没有很亲近她,可是她却对大家说,我是她最亲密的朋友。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她会隔天给我写一封信,也常常对我照顾有加,我虽然很感激,可今天她实在太闹腾了,我便有些厌烦。于是我与寺院家的姑娘道别,坐上了巴士。总觉得,总觉得有点儿忧伤。我在巴士里看见一个讨厌的女人。她穿着前襟有污渍的和服,用一把梳子盘起乱蓬蓬的红发,手脚也很脏。而且,她还长着一张红黑色的脸,叫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更何况,啊,我感到一阵胸闷。那女人竟挺着一个大肚子,不时兀自露出笑容。母鸡。偷偷跑去好莱坞那种地方做头发的我,也跟这个女人没有两样。
我想起了电车邻座的浓妆阿姨。啊,好脏,好脏。女人真讨厌。我自己是女人,所以深知女人的不洁,厌恶得咬牙切齿,仿佛摆弄金鱼留下的腥臭味渗入了整个身体,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一想到自己将来也要这样一天天地散发着雌性的体臭,我又有点儿想不开了,真想就这样以少女的姿态死去。我突然想得病。得一场重病,汗如雨下,形销骨立,或许我也能彻底变得清净了。只要活着,是否注定无法逃离这些呢。我感觉自己快要领悟到其中的宗教意义了。
下了巴士,我多少松了口气。我觉得交通工具都不好。里面的空气又热又闷,十分难受。大地很好。踏着土壤往前走,便会喜欢上自己。看来我这人有点儿冒失,什么烦恼都没有。回家吧,回家吧,看着什么把家回,看着地里洋葱把家回,青蛙叫了快回家。我小声唱了几句,顿时觉得这个女孩子怎么如此漫不经心,对自己恨得牙痒痒了。我痛恨这个只有身子在成长的蠢姑娘。我想变成一个好女孩。
我每天都要走过这条回家的田间小路,早已见怪不怪了,没有意识到这里是个多么安静的田园。我只看到这里的树木、道路和田地,再没有别的。今天,我就来假装头一次来到这个田园吧。我嘛,就当自己是神田一带木屐店的女儿,有生以来头一次踏上郊外的土地。如此一来,这个田园会是个什么光景呢?这真是个好主意,也是个可怜的主意。我换上严肃的表情,故意夸张地转了转眼珠。走过两旁都是树的小路时,我抬头欣赏着长满嫩叶的树枝,小声惊叹了一下。穿过土桥时,我停下来看了看桥下的小河,对着水面倒映的自己,学小狗汪汪叫了两声。眺望远处的田地时,我眯起眼睛,假装陶醉在风景中,轻叹一声真美好啊。来到神社,我休息了片刻。神社的树林光线阴暗,我慌忙站起来,一边说好害怕,一边缩起肩膀,匆匆穿出树林,又故意对树林外的光线大吃一惊。我走在乡间小路上,假装自己发现了许多新景色,突然感觉十分寂寞了。最后,我一屁股坐在了路旁的草地上,坐下之后,方才那种兴奋的心情便忽地消失不见,让我顿时清醒起来。我开始安静而缓慢地思考最近的自己。为什么我最近如此不好,为什么我会如此不安?无论何时,都好像在害怕什么。上回还有人说:“你变得越来越俗气了。”
或许是的。我确实越来越糟糕了。越来越无趣了。不行,不行。太懦弱了,太懦弱了。我险些大喊起来,好想轻蔑地大叫一声。“切!”你掩饰自己的软弱也没用,要再努力努力。我可能恋爱了。我仰面躺倒在绿草地上。
“爸爸。”我叫了一声。爸爸,爸爸。傍晚的天空很美,晚霞是粉红色的。夕阳的光芒融化在晚霞里,模糊了,所以晚霞才会变成如此柔和的粉色吧。粉色的晚霞轻轻流动,时而钻进树林里,时而从路上飘过,又掠过草地,最后柔柔地包裹着我的身体。粉色的霞光微微照亮了我的每一根发丝,就像在轻轻抚摩我的头发。比起那些,这片天空更加美丽。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想对这片天空低下头。我现在相信神明的存在。这片天空,究竟是什么颜色呢?玫瑰?火焰?彩虹?天使的翅膀?大伽蓝?不,不是那些。它还要更加神圣。“我想爱大家。”我心里想着,几乎流下泪来。我定定地看着天空,天空缓缓变换着模样,慢慢变蓝了。我心中满是叹息,甚至想裸露身体。周围的树叶和青草,从未像现在这样通透美丽。我轻轻地抚摩着草叶。
我想活得美丽。
回到家,我发现来了客人。妈妈也已经回来了。我又听到了欢快的笑声。妈妈跟我独处的时候,无论脸上怎么笑,都不会发出声音。可是,跟客人谈话时,她的脸却全然不笑,唯有笑声格外刺耳。我打过招呼,马上去了屋后,在井边打水洗手,脱下袜子又洗了洗脚。这时鱼店的人来了,对我说您久等了,多谢惠顾,然后把一条大鱼放在了井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鱼,不过鳞片很细,应该来自北海道。我把鱼放到盘里,又洗了一遍手,闻到了北海道夏天的气味。我想起前年暑假到北海道姐姐家玩。姐姐家住在苫小牧,可能因为离海岸很近,一直都有股鱼腥味。我还清楚记得一天傍晚,姐姐在那座房子的大厨房里,用两只洁白的手,灵巧地做了一道鱼料理。那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对姐姐撒娇,心里特别着急。不过姐姐当时已经生了小年,姐姐再也不是我的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一股冷风吹过,怎么都无法抱紧姐姐细瘦的肩膀,寂寞得快要死了,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昏暗的厨房角落,死死盯着姐姐洁白温柔的指尖,几乎要失去意识。已经过去的事情,全都那么让人怀念。肉身真是不可思议。既然是他人,渐渐远离之后应该会渐渐淡化,最后遗忘。但肉身反倒要想起那些令人怀念的美好。
井边的茱萸果染上了一丝淡红,再过上两周,或许就能吃了。去年很可笑,我傍晚独自摘茱萸果吃,佳比则在一旁默默看着,我见它可怜,便给了它一个。佳比果然吃了。我又给了它两个,它也吃了。那实在太好玩,我便摇晃这棵树,让树上落下许多茱萸果,佳比便埋头吃了起来。真是笨蛋。我头一次看到吃茱萸果的狗。我伸长手臂摘起了茱萸果。佳比也在地上吃着茱萸果。真可笑。我想起那件事,便想念起佳比了。
“佳比!”我喊了一声。
佳比从门口装模作样地跑了过来。我突然很想疼爱佳比,便用力抓住它的尾巴,结果佳比轻轻咬了我的手一口。我感到眼泪要流出来了,便打了一下它的头。佳比并不在意,而是在井边啪嗒啪嗒地喝起了水。
走进屋里,电灯已经亮了。周围很安静。爸爸不在这里。爸爸不在,我总感觉家里好像空出了一大块,非常苦闷。我换上和服,对脱下的内衣上的玫瑰轻轻一吻,随后坐到镜台前。客厅突然传来妈妈大笑的声音,我不知为何有点儿生气。妈妈跟我独处时还好,一旦有客人来,就莫名地与我疏远,冷淡而陌生。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最想念爸爸,心里很悲伤。
看向镜子,我的脸上竟神采飞扬。脸成了陌生人,它跟我的悲伤痛苦全无关系,独立而自由地活着。今天我并没有涂胭脂,脸蛋却这样红,嘴唇也隐隐泛着红光,十分可爱。我摘掉眼镜,轻轻微笑。眼睛很好看。那是通透的蓝色。是不是长时间眺望着美丽的黄昏天空,就会变成这样好看的眼睛呢。太好了。
我有点儿高兴地走到厨房淘米,渐渐又悲伤起来。我很想念小金井的家,想念得胸口发烫。那个家多好呀,有爸爸,也有姐姐。妈妈也还年轻。我从学校回来,能看到妈妈和姐姐在厨房或茶室聊有趣的事情。我会向她们撒娇要点心,会故意惹姐姐生气,会被责骂,于是跑到外面去,骑上自行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傍晚回来以后,还有美味的晚饭等着我。那时真的很快乐。我不用一直注视着自己,也不用烦恼自己的不洁,只要一个劲地撒娇就好了。我曾经享受了多么大的特权啊,而且那么理所当然。我无须忧虑,也不会感到寂寞和痛苦。爸爸还是伟大的好爸爸,姐姐那么温柔,我一直都黏着姐姐。可是,随着我慢慢长大,我自己就变得让人讨厌,也不知何时失去了那个特权,变得光溜溜的,真丑陋,真丑陋。我再也不能对别人撒娇,只会一味地沉思,唯独痛苦越来越多了。姐姐出嫁了,爸爸也不在了,只剩下妈妈和我。妈妈一定也很寂寞吧。上回妈妈说:“今后我就再也没有生活的乐趣了。即使看着你,我也感觉不到快乐。原谅妈妈吧。既然爸爸已经不在了,那么幸福还是不来更好。”据说,一有蚊子飞出来,妈妈就会突然想起爸爸;拆缝线的时候,会想起爸爸;剪指甲的时候,也会想起爸爸;喝到好喝的茶水时,一定会想起爸爸。无论我多么照顾妈妈的心情,多么主动陪她说话,也跟爸爸不一样。夫妻之爱是世间最强烈的爱,一定远比血亲之爱更崇高。我心里想着这些狂妄的想法,兀自脸红起来,便用湿漉漉的手抹了一把头发。我唰唰地淘米,突然觉得妈妈很可爱,又很可怜,便由衷地决定要珍视她。还是赶快抚平这一头发卷,再把头发留长吧。妈妈一直很不喜欢我留短头发,所以我要留很长,编得漂漂亮亮的,那她一定会感到高兴吧。可是,我又不想为了关心妈妈而做到这个地步。太讨厌了。仔细想想,我近来感到的烦躁,跟妈妈很有关系。我想做个照顾妈妈心情的好女儿,但也不想过分讨好她。最好是我不说话妈妈也能理解我的心情,并安下心来。我无论多么任性,都决不会做任何蠢事,让自己成为世间的笑柄。就算再怎么痛苦,再怎么寂寞,我也会守住重要的原则,并深爱着,深爱着妈妈和这个家。所以,要是妈妈也能绝对信任我,也能迷迷糊糊、大大咧咧地过生活,那样就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工作,不惜粉身碎骨。对现在的我来说,那既是最大的快乐,也是生存之道。可是妈妈却一点儿都不信任我,还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我一说孩子气的话,妈妈就会很高兴。上回也是,我故意胡闹,把尤克里里拿出来嘣嘣乱弹,妈妈竟由衷地高兴起来,还故意装傻调侃我说:“咦,下雨了吗?我怎么听到雨声了?”她好像以为我真的迷上了尤克里里,我感到自己很肤浅,顿时很想哭。妈妈,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世间的东西,我已经全都懂了。请你放心,有什么事都来跟我商量吧。我们家的经济问题,你也可以对我和盘托出。只要你说家里情况不好,要忍耐一下,我就绝不会闹着要你买新鞋子了。我会变成特别可靠的、特别节俭的姑娘。真的,我没有说谎。可是,唉,可是……我想起了这么一首歌,便兀自哧哧地笑了起来。待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把双手插在锅里,像个傻瓜一样想东想西。
不好不好,我得赶紧给客人上晚饭。刚才那条大鱼该怎么办呢?且把它剖成三片,腌在味噌里吧。这样吃起来一定很好吃。做饭一切都要凭感觉。家里还剩一点儿黄瓜,用那个来做三杯醋。然后是我最拿手的煎蛋卷。还得再做一道。对了,不如就做洛可可料理[4]吧。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菜。在每个盘子里摆上火腿和鸡蛋,再装饰上欧芹、白菜和菠菜,把厨房里剩下的东西都五颜六色地装点上去,摆成好看的样子。这样既不花时间又经济实惠,虽然一点儿都不好吃,不过能让餐桌变得格外热闹华丽,仿佛成了一场非常奢侈的盛宴。我在鸡蛋的影子里摆上欧芹做的青草,又在旁边点缀了火腿做的红珊瑚礁,然后把白菜的黄叶片做成牡丹花瓣,像羽扇一样铺在盘子上,嫩绿的菠菜就做成牧场或湖水吧。在餐桌上摆上两三个这样的盘子,客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路易王朝。当然事实没有如此夸张,我反正做不出好吃的山珍海味,那至少要让外观美丽一些,用来迷惑客人,蒙混过去。料理最讲究的便是外表。只要外表好看,基本就能糊弄过去。可是,制作这道洛可可料理需要很高的绘画修养。如果在色彩搭配上做不到比普通人更敏锐,那就会失败。至少也要拥有跟我一样的纤细感触。上回我用字典查了“洛可可”这个词,它被定义为外表华丽却内容空泛的装潢样式,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说得太好了。美丽怎么能兼具内容呢?纯粹的美丽想来都是无意义且无道德的。那还用说吗?所以我才如此喜欢洛可可。
就像往常一样,我正忙着做饭尝味道,突然被一种可怕的虚无感笼罩了。我疲倦得想死,心情格外阴郁。一切努力都达到饱和。我再也不想动,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最后我突然自暴自弃,再也不去管什么味道外表,一顿乱扔,胡乱料理一番,最后满脸不高兴地端上去给客人吃了。
今天的客人格外令人忧郁。是大森的今井田夫妇和今年七岁的良夫。今井田先生都快四十了,却像俊美男子一样皮肤白皙,真讨厌。他为什么要吸敷岛呢。香烟若不是无嘴的,都让我感到不洁。香烟必须是无嘴的。一个人要是去吸什么敷岛,连人格都要遭到怀疑。他每次都要抬头朝天花板吐烟,然后应付两句“啊,啊,原来如此”。听说他在夜校当老师。今井田夫人身材娇小,畏首畏尾,而且很没教养。一点儿很无聊的事情,她也要夸张地弯下腰,笑得脸都要贴到榻榻米上了。那有什么好笑的。她肯定误以为那样夸张的笑法才是高雅吧。现在这个世道,恐怕是这个阶级的人最不好,最肮脏吧。这就叫小市民阶级,小官小吏吧。那个小孩也老成得有点儿奇怪,一点儿都不天真。尽管心里这样想,我还是把那些话都憋住了,同他们点头哈腰,聊天说话,还摸着良夫的头一个劲儿地夸他可爱,仿佛在用谎言欺骗他们。如此看来,这对儿今井田夫妇说不定要比我清纯得多。大家吃着我的洛可可料理,都夸我会做饭,我心里不知是寂寥还是气愤,反正很想哭,但我还是努力摆出高兴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我也坐下来一起吃饭,但实在受不了今井田夫人那滔滔不绝的无知客套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决定再也不说谎了。
“这种料理一点儿都不好吃。因为家里什么都没有,我就只能出此下策了。”我觉得自己毫不掩饰地说出了事实,可今井田夫妇竟笑着鼓起掌来,说我那个“出此下策”一词用得真妙。我很不甘心,很想把碗筷一扔大声哭泣,但还是拼命忍住,挤出笑容给他们看,最后连妈妈都说:“这孩子也越来越能帮忙了。”
妈妈明明清楚我心里的悲伤,却为了迎合今井田一家的心情,说出那样无趣的话来,还呵呵笑了。妈妈,你不用如此拼命取悦这个今井田啊。在客人面前,妈妈就变得不是妈妈了。她只是个柔弱的女人。爸爸不在了,竟然要如此卑微吗?我很伤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请你们回去吧,请你们回去吧。我爸爸很伟大,他很温柔,人格也很高尚。如果只因为爸爸不在了,就要如此戏弄我们,那还是请你们回去吧。我真的很想对今井田这样说,可我还是很软弱,只能替良夫切火腿,为夫人夹咸菜,伺候他们吃饭。
吃完饭,我立刻躲进厨房,开始收拾碗筷。因为我想尽快一个人待着。我不是故作清高,但也不认为我还需要强迫自己继续跟那种人聊天谈笑。对那种人,我绝对没必要讲什么礼仪,不,应该说谄媚。我不要。我不想再忍下去了。我已经尽力了,妈妈不也为我今天强颜欢笑的态度感到高兴了吗?只做那些,应该够了吧。我是应该把社交当成社交,自己则是自己,将两者严格区分,用正确的态度去对待和处理事务,还是不去管别人的闲言碎语,时刻保持真我,决不隐忍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真羡慕那些人,可以一辈子都生活在跟自己同样软弱温柔的人群当中。如果能一辈子都不受苦,那就没有必要专门去找苦来受。这样才好。
压抑自己的心情去迎合别人,这想必是件好事吧。可是,如果将来每天都要逼自己跟今井田夫妇一样的人谈笑风生,我可能会变成疯子。突然我冒出了可笑的想法,我这人肯定蹲不了大牢啊。别说大牢了,我肯定连女佣都做不了。夫人也做不了。不,夫人不一样。只要下定决心,为这个人奉献一生,那么无论多么痛苦,哪怕要拼命劳作,被晒得黝黑,只要能感到充分的价值,只要有希望,我当然也能胜任。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会从早到晚一直忙个不停。我会使劲洗衣服。因为脏东西堆积成山的感觉最让人不快了。我会变得特别焦虑,甚至歇斯底里,根本静不下来,连死都死不痛快。当我把所有脏东西都洗干净,晾到竹竿上,我就会想,这下就算死也舒心了。
今井田一家要回去了。他们说有事,要妈妈也一起去。妈妈每次都二话不说就跟去了,那个今井田也是,一点儿小事都要利用妈妈,这不是第一次了。我特别讨厌今井田夫妇的厚脸皮,真想把他们都打一顿。我把大家送到门外,独自呆看着夕阳下的道路,心里又有点儿想哭了。
邮箱里放着晚报和两封信。一封是松坂屋寄给母亲的夏季物品上架通知,一封是表哥顺二写给我的。他说,不久后他就要调到前桥的联队去了,要我跟妈妈两个人好好生活。军官的生活固然不可能美好,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他们每天残酷而毫无冗余的严格规律。因为时时刻刻都要正襟危坐,那样在心情上可能会轻松很多。若像我这样,不想做事就可以不做,想干坏事也无人阻拦,想要学习就有无限的时间学习,想要什么东西,只要不太过分,似乎都能得到满足。如果有人给我的努力划定一个从这里到那里的界限,那我的心情该多轻松啊。要是有人将我紧紧束缚住,我反倒感激不尽。我不知在哪本书上看过,战场上的士兵只有一个欲望,那就是沉沉睡上一觉。我一边感慨那些士兵实在太辛苦了,同时也十分羡慕。从讨厌且烦琐的、毫无根据的思绪洪水中解放出来,只渴望能睡上一觉,那是多么清洁而单纯啊,光是想想就感觉十分爽快。如果把我送到军队严加锻炼一番,或许能变成一个清爽美丽的姑娘吧。就算不过军队生活,像小新那样的人也能诚实直爽,相比之下,我真是个坏女人,是个坏孩子。小新是顺二哥哥的弟弟,跟我同岁,为何他是个这么好的孩子呢?在所有亲戚里,不,是全世界里,我最喜欢小新。小新眼睛看不见。他年纪轻轻就失明了,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在这么安静的夜晚里,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是什么心情呢?我们就算心情寂寞,还能看看书,看看风景,多少也能好过一些。小新却不能这样。他只能沉默着。他以前比任何人都用心学习,还擅长打网球和游泳,现在他该有多寂寞,多痛苦啊!昨晚我想到小新,便试着钻进被窝闭着眼睛躺了五分钟。闭着眼睛就连躺在床上,我都感觉五分钟无比漫长,心中无比苦闷,而小新却不管在清晨白天黑夜,时时刻刻都看不见东西。若他道出自己的气愤、郁闷和牢骚,我也会高兴一些,只是小新什么都不说。我从未听小新抱怨过,也从未听他说过别人的坏话。而且他还时刻都说着开朗的言辞、露出无忧无虑的表情,这反倒让我心中一阵刺痛。
我一边想事情一边打扫了房间,然后开始烧洗澡水。我坐在橘子箱上守着烧水的炉子,借着炭火的光亮把学校的作业全都做完了。可是洗澡水还没烧好,我便拿起《墨东绮谭》[5]又读了一遍。那上面写的事情一点儿都不讨厌,也不肮脏。可是,字里行间都能看到作者的自以为是,让人觉得陈腐和虚伪。那是因为作者是老人家吗?外国作家无论多大年纪,都会大胆而甜美地去爱对方。如此一来,反倒不会让人厌烦。可是,这部作品在日本应该属于杰作了吧。作品没有虚伪之处,深处还沉淀着安静的断念,读来清爽。这个作者的作品中,就数这一部最为枯冷,让我很是喜欢。我感觉,这个作者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我觉得他十分讲究日本的道德,却因此而刻意反叛,创作了许多令人感到异常不快的作品。这是用情至深之人常有的伪恶趣味。故意戴上丑陋的鬼面具,反让作品的气势弱化了。不过,这本《墨东绮谭》却有着寂寥和坚定的强韧,所以我很喜欢。
洗澡水烧好了。我打开浴室电灯,脱下和服,把窗户开到最大,然后静静地泡在热水里。珊瑚树的绿叶从窗外探头进来,一片片叶子沐浴在灯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天上挂着点点星辰,无论怎么看,都一直在闪闪发光。我仰着身子,昏昏欲睡,故意不去看身体的那片白色,尽管如此,那个颜色还是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余光之中。我沉默下来开始想,这个白色跟我小时候的白色并不一样。我很难受。肉体竟不顾我的心情兀自成长,这让我很难受,又很困惑。我眼看着自己一天天长成大人,却什么都做不了,真的好伤心。我只能随波逐流,被裹挟其中,定定地看着自己长成大人了吗?我多想永远保持娃娃一样的身形。我哗啦哗啦地划着水,装作孩童的样子,心情却莫名地沉重。我感觉今后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越来越痛苦。别人家的孩子在院子那头的空地上,半带哭腔地喊了一声“姐姐”,我心里猛的一惊。那虽然不是在喊我,可我很羡慕那孩子哭着呼唤的那个“姐姐”。如果我也有个那么依赖我、黏着我的弟弟,我也不会过着这样难堪而迷茫的日子了。那样一来,我可能会更有精神活下去,甚至能下定决心,把一辈子都奉献给弟弟。那样一来,我就能忍受一切苦痛。我兀自燃起了热情,随后,更是觉得自己很可怜了。
洗完澡,我突然想看今晚的星星,便走到院子里。漫天星辰仿佛要降落到地面上来。啊,夏天要到了,四处都传来蛙鸣,麦子像浪花一样。无论我多少次抬头去看,星星都多得数不清。去年,不,不是去年,已经是前年了。我任性地说要散步,爸爸虽然生着病,还是跟我一起出去了。总是很年轻的爸爸教我唱了一首德语小曲,意思是“你活到一百岁,我活到九十九”。还跟我讲行星的故事,又即兴作了一首诗。拄着拐杖,噗噗吐着痰,眨着眼睛跟我一起散步的好爸爸。我默不作声地仰望星空,对爸爸的回忆变得如此清晰。又过了一两年,我渐渐长成一个糟糕的姑娘。我有了许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回到屋里,我坐在桌旁托着脸颊,凝视桌上的百合花。味道好香。闻着百合花的香气,就算我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待着,也不会产生肮脏的心情。昨天傍晚我散步到车站,回家的路上在花店买了这朵百合花,然后,我的房间就像变了一个样,格外清爽。缓缓拉开纸门,里面立刻飘来百合花的清香,让我的心情好了许多。像现在这样定定地看着百合花,我真的从意识和肉体上都感觉到了超过所罗门[6]的荣华。突然我想起去年夏天的山形。去爬山时,看见山崖中段开着一大片百合花,我不禁感到震惊,立刻着了迷。我深知山崖陡峭爬不上去,所以无论多么着迷,都只能在远处看着。当时一个不认识的矿工正好在附近,只见他一言不发地爬上山崖,在中间摘了两手都抱不过来的百合花。然后他笑也不笑,就把那些花塞给了我。那真是好大好大一捧花。无论在多么豪华的场面,哪怕是婚礼现场,都没有人得到过这么大一捧花吧。当时我头一次体验到了被花熏得头晕的感觉。我使劲张开双臂,好不容易抱住了那一捧又大又白的花束,一点儿都看不到前面了。那个热心肠的、让我很感动的、年轻认真的矿工,现在怎么样了?他到那么危险的地方给我摘了花,仅仅是这样的一次偶遇,我每次看到百合花,就一定会想起那个矿工。
我拉开书桌抽屉翻找,发现了去年夏天的扇子。白色扇纸上画着一个坐姿不端的元禄时代女人,旁边还有两丛酸浆。去年夏天的光景忽地从这扇子里蒸腾出来。山形的生活,火车里面,浴衣,西瓜,河流,鸣蝉,风铃。我突然很想拿着它跑到火车上去。展开扇子的感觉真好。扇骨一根根分开,突然变得轻盈。我正玩着扇子,妈妈回来了。她心情很好。
“啊,累坏了,累坏了。”妈妈说着,脸上却没有不快之色。她很喜欢替别人办事,实在没办法。
“那件事可太麻烦了。”妈妈边说边换下衣服,进了浴室。
她洗完澡出来跟我喝茶,脸上一直带着奇怪的笑容,我正好奇她会说些什么——
“你不是一直都说想看《裸足少女》吗?既然这么想去,那你就去吧。不过,今晚要给妈妈揉揉肩膀。干完活再去,岂不是更开心吗?”
我已经高兴得按捺不住了。我一直想看《裸足少女》那部电影,只是最近我一直在玩,所以没敢提。妈妈看出来我想去,竟给我安排了工作,让我能大大方方地去看电影了。我真的很高兴,特别喜欢妈妈,自然而然就笑了起来。
我感觉好久没跟妈妈一起像这样度过晚上了。因为妈妈平时有很多交际。想必她也在努力着,不让世间小看她吧。我揉着妈妈的肩膀,反复通过双手感受妈妈的劳累。我决定要守护妈妈。刚才今井田来做客时,我心里偷偷怨恨了妈妈,这让我感到很羞愧。对不起,我小声说道。我总是只想着自己,对妈妈还是打从心底里依赖,而且态度不好。妈妈每次看到我这样,该有多痛苦啊!这全都怪我不听妈妈的话。自从爸爸走了以后,妈妈真的变得很软弱。我总是口口声声说自己痛苦、难受,一直对妈妈撒娇,只要妈妈稍微依赖我一些,我就觉得讨厌,仿佛看到了脏东西,这样真是太任性了。其实,妈妈也是跟我一样柔弱的女性啊。今后我要满足于妈妈跟我两个人的生活,时时刻刻为母亲着想,跟她聊聊往事,聊聊爸爸,要专门为妈妈设一个以她为中心的日子。我要去感受堂堂正正的成就感。我心里明明很担心妈妈,想成为一个好女儿,言行上却始终是个任性的孩子。最近的我,甚至连像孩子一样干净澄澈的地方都没有。全都是肮脏和羞耻。我痛苦,我烦恼,我寂寞,我悲伤,这些都算什么?说清楚点儿,就是死。明明心里清楚得很,却连一个类似的名词或形容词都无法说出口。过去的女人都遭人非议,被说成奴隶、无视自己的虫豸、没有灵魂的人偶。可相比现在的我,她们有更美好的女人味,也有更宽裕的心灵,以及更多隐忍顺从的睿智。她们了解纯粹自我牺牲的美,也深谙全无报酬式奉献的愉悦。
“啊,真是个好按摩师。你是个天才呢。”
妈妈又开始调侃我了。
“对吧?因为我是用心在按摩啊。不过我的优点可不止按摩这一样哦,只有这一样可太让人不安了。我还有很多好地方。”
我把内心的想法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那些话传到我耳边,也显得格外清爽。这两三年来,我从来没能像现在这样天真无邪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高兴地想:或许,只有在认清了自己并放弃挣扎后,一个平静的全新的自己才会诞生。
今夜,我为了向母亲表达各种谢意,在做完按摩之后,又给她念了一会儿《爱的教育》。妈妈知道我在读这本书,脸上显得很放心。不过上回我给她念凯塞尔[7]的《白日美人》时,她轻轻把书拿走,看了一眼封面,露出非常阴沉的表情,但什么话都没说,就直接把书还给了我。我当时感觉很不好,再也没心情读下去。妈妈分明没有读过《白日美人》,可她似乎有种直觉。夜深人静之时,我一个人朗读着《爱的教育》,觉得自己的声音又响亮又呆板,读着读着就觉得很没趣,觉得在妈妈面前非常羞愧。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了,一点点愚笨就特别显眼。不管什么时候读《爱的教育》,我都能体会到小时候第一次阅读时的感受,自己的心仿佛也变得清明澄澈了,感觉非常好。可是一读出声音,就跟用眼睛阅读的感觉很不一样,成了一种令人吃惊、哑口无言的形态。可是,妈妈听到安利柯和卡伦的地方都低头落泪了。我妈妈也跟安利柯的妈妈一样,是美丽的好妈妈。
妈妈先去休息了。她今天一早就出门去了,应该特别累。我替她铺好了被褥,又拍松了被边。妈妈每次一躺下就马上把眼合上。
然后,我便去浴室洗衣服了。这段时间我有个奇怪的习惯,非要等到快十二点了才开始洗衣服。我总觉得白天哗啦哗啦地洗衣服打发时间有点儿浪费,其实说不定是反过来的。窗外能看到月亮,我弯着腰哗啦哗啦地洗衣服,又对月亮笑了笑。月亮面不改色。我突然深信,就在此时此刻,一定还有个可怜又寂寞的姑娘,同样在深夜里洗着衣服,同样抬头对那个月亮笑了笑。遥远乡下山顶上孤零零的房子后面,一定有个可怜的姑娘,在这样的深夜里,一言不发地独自洗着衣服,还抬头对月亮笑了。我对此深信不疑,就像用望远镜看到了一样,脑中浮现出了色彩鲜明清晰的图景。因为我们的痛苦,真的没有人知道。要是我们现在变成大人,我们的痛苦或许就会显得冷清可笑,让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追忆。可是,在这段变成大人之前的漫长讨厌的时间里,我们又该如何生活呢?没有人来告诉我们。莫非这是一种麻疹一样的病,除了置之不理,别无他法吗?可是,有人会得麻疹死去,也有人因麻疹而变成瞎子。这种病可不能置之不理。否则,我们会郁郁终日,时而暴跳如雷,甚至有人会在路上行差踏错,最终堕落,再也无法挽回,把自己的一生都糟蹋了。还有的人,会因为一时意气而去自杀。等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世间之人多么可惜、多么感叹他只要再多活一段时间就明白了,只要再长大一些自然就会明白了,对死去的人来说,那都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一直忍耐到了现在,拼命去倾听世间的声音,结果却只能得到不痛不痒的教训、敷衍了事的安慰。我们一直都承受着耻辱的忽视。我们绝非享乐主义者,只是目的地的山巅实在太远。我们都明白,只要走到那里,就能看到壮阔的风景,都知道这一定不是谎言,只是现在有一股强烈的腹痛,所有人却对那阵腹痛视而不见,只说要再忍耐一下,只要走到那座山的顶峰,一切就好了。这中间一定是有谁错了。都是你不好。
我洗完衣服,打扫了浴室,悄悄拉开房门,闻到了百合的香气。我感到心里一松,整个人都通透起来,仿佛成了崇高的虚无。我悄悄地换上睡衣,本以为正在安睡的妈妈,突然闭着眼睛说起了话,把我吓了一跳。妈妈不时会做这种事吓唬我。
“你之前说想要夏天的鞋子,我就去涩谷看了。现在连鞋子都变贵了啊。”
“没关系,我现在不太想要了。”
“可是,你没有鞋穿,会难过吧?”
“嗯。”
明天想必又是同样的日子。幸福一辈子都不会降临。我心里很明白。不过在入睡之时,坚信幸福一定会来,明天就会来,想必会很好吧。我故意重重地倒在被窝里。啊,真舒服。被窝还不热乎,让我后背感到恰到好处的凉爽,一下就迷迷糊糊了。幸福会迟到一夜。我在恍惚中想起这么一句话。一直等待着幸福,终于忍无可忍逃出了家,第二天,那美好的幸福的消息来到了被舍弃的家,可是为时已晚。幸福会迟到一夜。幸福——
院子里传来小可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小可的脚步声有个特征。它的右前腿比较短,而且两条前腿还弯成了O形,所以连脚步声都有着寂寥的感觉。它时常在这样的深夜里四处行走,也不知道究竟在做什么。小可真可怜。今天早上我对它不好,明天还是多疼爱它一些吧。
我有个悲伤的习惯,若不用双手掩着面孔就无法入睡。于是我掩住面孔,静静躺着。
入睡时的心情很奇怪。就像鲫鱼或鳗鱼用力拉扯钓鱼线那样,有股沉重得像铅块似的力量,通过丝线沉沉坠着我的脑袋,等我迷迷糊糊要睡过去了,那根丝线会稍微松懈一些。然后,我就会猛地清醒。接着,丝线又开始沉沉坠着我的脑袋,让我昏昏欲睡。然后又松开。如此重复三四次,最后才猛的一沉,直到天亮。
晚安。我是没有王子的灰姑娘。您知道我在东京的什么地方吗?我们再也不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