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这同一夜,蜀中青城山,蝶谷。
寂静无声的后院中,厉江流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座黑色的山峰,缓缓移到一扇门前。
轻轻抬手推开,房里一点孤灯跳动,须发全白的老人一动不动的坐在椅中。
微微晃动的烛光下,老人的样子已经看得不真切了,他的全身都是干瘦的,似乎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暮年。
虽说他像是老得连喘息都困难,可是一道凌厉的眼神却从他爬满皱纹的眼窝中射出来。
厉江流轻轻一颤。
此时他满身的霸气和阴戾在老人的目光中渐渐软化。
微微躬下身体,他双膝着地缓缓跪了下去。
额头触地,行了一个大礼。
“义父,孩儿回来了!”
老人一直默默的看着他进来,眼看着他跪下去,闪烁着精芒的双眸中竟然微微的湿润了。
不过这种软弱只在一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费力的在椅中挪动了一下身体,似乎不愿正面受他的跪拜。
沉声喝道:“厉儿,老夫说过,天下间没有一个人能受起你的跪拜,你快起来!”
厉江流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似乎只要这老人的一句话,他又恢复了那种天下间唯我独尊的霸气!
唇角微微一笑,“孩儿拜的是义父,又不是旁人。若是没有义父,哪有今日的厉江流?”
老人眉头一皱,不愿在这件事情上再说什么。
他冷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竭力把心中的柔软掩藏起来。
“你怎么回青城山了?我不是说过大事未成你不必再回来吗?”
厉江流心中一颤,躬身答道:“是!孩儿离开蜀中已经有五个月了。孩儿担心义父的身体,所以特意回来看看。”
老人脸上立时闪出一股怒气,大声喝骂:“糊涂!我要你回来看我做什么?难道只是四个月的功夫我就会死吗!?你放心,你母亲的大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厉江流被他骂的默默无言,垂眸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厉江流!你抬起头来!看着老夫!”
老人见他不答话,心中更是又气又怒,“我问你,从扬州到蜀中,再从蜀中到扬州,最少要花费一个半月的时间!你有多少大事还没有完成?你心中既然还有牵挂,就不该去扬州为你母亲报仇!”
厉江流脸色一白,不愿被他看出自己的心事,微微笑着说道:“义父不必担心,现在万事俱备,南宫府内乱不止,南宫煜就算是有些门道,也挡不住孩儿在暗中的布置。只要他一倒下,南宫余氏的死期也就到了!”
老人见他这么说,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
“既然这样,你还回来做什么?以往我是怎么教你的?大事未成,就绝没有什么肯定的事情!当年若不是我一时疏忽,哪有后来的惨祸?你母亲也不会死!大丈夫做事,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你若是以为什么都被你掌握了,只怕你离失败也就不远了!”
老人这一席话说到最后,似乎记起了当年因为自己的疏忽和胆怯所造成的后果,老眼中竟然微微渗出一点悔恨揪心的泪光。
厉江流默然,他自然不能说出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因为他的心已经乱了,是被蔓柳弄乱的!
一直以来,这个老人都是他生命的源泉。
从小到大,是他背负着自己一点一点爬到这样人人敬畏的高度。
是他一手培养了自己,把他平生的所学,全部传授给自己,还把他满腔的怒火和仇恨都灌输到自己的身体里!
是!亲母血仇,焉能不报?南宫煜是第一步,老夫人是第二步!
南宫府是第一步,整个天下才是第二步!
他要让世人都知道,厉江流是什么人!
整个天下都欠他一笔血债,他自然要一笔一笔算清的!
宁叫我负天下人,不能叫天下一人负我!
可是,蔓柳呢?
南宫府里,他有两只棋子,一只可以随时舍去,对蔓柳,他却始终不能释怀!
蔓柳和他一样,都是被背负着一生仇恨的人,现在她都开始慢慢变了,变得软化,变得犹豫,变得就要重新投入南宫煜的怀抱了!
那自己呢?自己……会变么?
油灯下的老人,看到他始终默默无言,他从小把他养大,自然熟知他的每一个变化。
他突然间瞪圆了眼睛,低声喝问:“厉儿,你说实话,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因为那个叫蔓柳的女人!?”
厉江流全身一颤,还未来得及说话,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自己。
老人一时间气得须发全张,“厉江流!你这个胆怯的懦夫!你的气势到哪里去了?你的狠毒又到哪里去了!?那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和你毫无关系的女人!当初你救了她,又把她送到南宫煜身边,老夫还以为你开窍了!可是你……你现在就后悔了么?你是不是后悔当初就不该把她送走!?”
厉江流暗自捏紧双拳,突然间怒吼起来:“不!孩儿没有后悔!我……我只是不忍再看着她受苦下去!这件事情原本和她没有什么关系,是我……是我把她一手拉进来的!”
老人气得脸色煞白,“你……你以为只有她在受苦么?难道你忘了,二十七年前我们是怎么到蜀中的?你忘了这么多年来,我们又过了多少苦日子,受了多少的罪,才有今天为你复仇的基业!?”
大吼声中,他伸出一根瘦到只剩皮骨的手指,猛地揭开披在腿上的一块黑布!
只见椅子上,老人的双腿已经生生的锯断,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