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黎和言半墨在凝虹苑见面，西苑，池塘，嫦衣，都在。
夜色深了，不适合喝茶，有点小酒便很好。
尽管暮春，但越城的寒气未退，酒在炉子上热着。
“证据已经做好，今晚便可定下成侯的罪，为什么不？”言半墨问。
江黎道：“你知道我想定的并非他今日之罪。”
言半墨当然知道，江黎从一开始便没有隐瞒自己的目的。
“当年的事情，你我仅知一角，以成侯为线索，我要的是全部的真相。”江黎说出这话时，其实并无执念，只是他决定了要做某件事，便要做得淋漓尽致。
言半墨道：“幸好，即便是走弯路，子洛也会成全你。”
提起子洛，江黎笑了笑，那日在浣春楼，他听他唱戏，长大后，是第一次。
年少绮梦，他遇到的是知己。
炉子上的酒已经热了，江黎捞袖取壶，给三人都斟上了酒。
有酒当然有菜，两碟花生米，算是给子洛节省经费了。
嫦衣见江黎的袖子被火烧了一个小洞，便请江黎脱下外衫，她拿去给苑中的绣娘缝一缝。
言半墨打趣道：“这酒喝得忒不值，你这衣裳是子洛派人新置办的，请的可是上好的绣娘。”
江黎脱下外衫，递给嫦衣，回言半墨道：“是吗，可惜这洞不够大，若烧得够大，再好的绣娘都无力回天，便可请子洛再去置办一套了。”
言半墨笑了笑，道：“子洛倒是很乐意，可那绣娘的活儿实在是慢，做一套衣裳，得三个月。”
江黎道：“言兄待子洛，确是十二分的忠心。”
江黎这么没来由的一句，言半墨疑问道：“哦？”
“三个月前，我还没离开红枫镇，子洛怎会替我做衣裳，言兄这样说，难道不是在替子洛施恩？”
言半墨见被戳穿，也就不再隐瞒，道：“我在子洛身边二十年，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他想做的事，就算拼上性命，我也会帮他。我有此心，自然希望你也是。”
江黎笑道：“我不会为任何人拼上性命，不过，我会保住你的命，让你可以拼命。”
言半墨道：“所以你让子洛祸水东引，让谢允去查温子然，温子然一旦被审，便没有空闲来杀我了。”
江黎道：“这不够。”
“自然不够，”言半墨道：“牢狱如何能困住温子然？”
热酒下肚，凉风虽然在吹，却一点都不冷。江黎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三天，江黎踏入越城不过三天，言半墨已经察觉他的不同，初见时，在徽州城的书画馆，他身边跟着个小姑娘，疏远却不冷漠。
可如今，他的人和他的心都冷到极致。
谢允从万花楼撤了出去之后，万花楼归于平静。
叶三书坐在院子里，心一直吊着，不能平静，温子然离开前，手中的雪，还有，他怎么还没回来，很令人担心。
直到过了半夜，街道上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响了几许，叶三书听见有脚步声向她走来，她抬眼一看，温子然一身泥垢，还沾染着碎花，在他看到她眼睛的那一霎那，嫣然一笑，倒了下去。
温子然伤得极重，叶三书解开衣衫为他检查伤口的时候，才发现身上的伤口不下百处，因穿着红衣裳，流血甚多，也看起来不太严重。
解开温子然的衣裳，叶三书自然也知道了另一件事。
他果然是个男孩子。
从前只听过女子花容月貌倾城倾国，没想到，男子也是可以的。
初见时，他棉麻粗衣，喝酒打架，都是人间的烟火气。
可是，他长得实在是美，即便如今，叶三书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比喻。
他又很强，徽州城外江面上，他未出手，便能扼住言半墨的命喉。
叶三书想不明白，是什么人，能让他重伤至此。
着他安睡的眉眼，叶三书暂时不去想起那日他手中的雪。
她只想认真地看看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有些困，便趴在床边睡着了。
当初升的太阳阳光洒进这深深宅院时，缓缓移动，从温子然的眉眼，鼻梁，到嘴唇，下巴......直到阳光斜过窗棂，洒在床榻上，洒在温子然的眉眼间。许是这明晃晃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微微皱了皱眉，既而缓缓睁开了眼。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三书，我梦见你了，你穿着好看的裙子，坐在老榕树上，逗着栖息在树上的崇明鸟。”
叶三书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只知道，温子然总算是醒了，还有力气还玩笑，看来没什么大碍。
“你要不要喝水？”
温子然点点头，三书赶紧起身去倒水，一边倒水一边道：“昨晚，万花楼出了人命，官兵半夜才走，你受了伤，我怕你跟这件事有关系，不敢去找大夫，幸好我和阿黎离家的时候，行李里有治创伤的药，我给你涂了一些，你觉得好点了吗？”
说完，水已经送到了温子然嘴边，温子然接过茶杯，道：“好多了。”
“那你等一下再涂一遍。”
温子然喝完水，把杯子随手放在榻上，看着叶三书道：“你很担心？”
叶三书想了想，道：“算不上担心，从徽州城到越城，一路走来，你都很厉害，我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受伤。”
温子然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会受伤。”
还能笑，应该是没事了，叶三书想。
“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温子然摇头，道：“早年，我游历江湖，遇到了很多高手，扬州城归云山庄夜谨一，剑门关黄嶟，东山青水顾阿四，包括宫里那位宗师路堂，都曾经与我交过手。江湖有传大周四大高手，便是这四位，可他们都曾经败在我的手下。昨晚，伤我的那位，和这四个人都不是一个路数。许是我孤陋寡闻了，可这样的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叶三书安慰温子然，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已经很厉害了。”
温子然道：“这个人的气息和灵力十分纯熟，像女人。”
叶三书道：“你才像女人呢。”
温子然低头，袒胸露乳，果然被看了。
叶三书假装生气，道：“你为什么要扮成女孩子的样子？”
温子然笑了笑，道：“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是女人了？”
叶三书据理以争，道：“你穿女人的衣裳，还长得像女人，而且是很漂亮的女人。”
温子然笑得更开心了，道：“长得漂亮是我的错吗？至于穿女人的衣裳，既没束腰，又没绾髻，怎么就是女人的衣裳了？”
叶三书指着昨晚脱下来的血衣，道：“哪有男人穿红衣裳的？”
温子然伸手摸她的脑袋，道：“那便是你孤陋寡闻了。”
叶三书凑近温子然，仔细看他的脸，因为受伤没有半丝血色，这种病怏怏的模样，反而有种病态的美，让人不由生出怜爱之意。
叶三书收回思绪，道：“我曾经觉得你是天上来的仙子，如今看来，是地狱来的妖孽。”
温子然笑了笑，沉吟半晌，才正色道：“我有个同胞的兄长，是倪姐的丈夫，十年前，死在了秋山。这些年，我打扮得像女人，不过是因为怕她见到我想起我兄长，生出愁绪，无法自拔。”
“原来是这样啊，”叶三书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道：“倪姐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温子然道：“三书，你觉得我是做男人好还是女人好？”
三书皱眉，道：“做男人还是做女人，还能选吗？”
温子然点头，道：“我能。”
三书很真诚地说道：“你做你自己便很好。”
温子然闻言，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