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塔高耸入云,若晴空高照,便可将大同府中一切尽收眼底。
人如蝼蚁,屋舍不过粟粒。
叶微尘怔然失神。
一股反胃的酸臭夹杂着浓郁的酒香在鼻尖悠悠飘散。
叶微尘收回视线,淡然看着凑到面前的脸,挑了下眉。
打了个酒嗝的年轻人咧嘴一笑,身子往后倚了倚,悠闲道,“我看你怔了半晌,怕你一个不留神,自己跳下去。”
他说着,意味深长看了眼贯穿半个大同府的那条街道。
叶微尘自然不会不打自招,视线在塔顶溜了一圈,在观星棋盘上略微一顿,忽而一笑,淡声道,“多谢。”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也赶紧往观星棋盘多看两眼,眉头猛地一跳,整个人差点一头自近百丈的塔上扎下去。
“小心。”叶微尘一只手压住年轻人的肩膀,稳住他身形后才收回手,轻声道,“我见过,所以有些印象。”
他说着,已经从塔沿上跳下来了。
那年轻人死死瞪着他,脸色像是吃了一口苍蝇,刚想说话,便听到观星棋盘那边传来一阵琐碎的动静。
他心里一沉,暗叹一声,呜呼哀哉!
他竟小瞧了那四个笨蛋,早知道便不同这小鬼耗,去棋盘那边搞些乱子出来了。
果不其然,便见棋盘边晕起一层极浅的雾气,邈邈现出四道缥缈的身形。
一人白发白衣,端坐棋盘前,气质出尘安然,似长眉白发的仙翁,正捻子而落,怡然自得。
白发仙翁对面的是个一身粗布麻衣的魁梧汉子,蹲坐在棋盘前,手里抓了一把黑子,视线紧紧盯着棋盘,仙翁落子,他紧接着落子,步步紧跟。
仙翁左侧的是个灰衣长髯的老人,气质普通,神态慈和,此时盘膝而坐,手臂撑在棋桌边缘,微眯双眸假寐。
仙翁右侧的是个一身白衣的老妇人,衣着边缘以金线勾勒,显得华贵典雅,她气质清冷,不怒而威,只被她冷目扫过,所有人只觉不寒而栗。
那老妇人将在场中人一一扫过,嘴唇轻抿,淡淡道,“吾便言,吾等不该让步。”
她声音同人一般淡漠,只让闻者心中如浇了一盆凉水,“人心,从来贪得无厌!”
假寐的老人睁开眸子,声音清澈淡然,“幽晨之言,吾难以苟同。”
老妇人眉头轻皱,冷声道,“落痕还想做超然物外的谪仙吗?”
“别吵!”那粗布麻衣的魁梧汉子不满拿拳头敲了敲桌面,不耐烦道,“老子思路都断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跳到一边的四个年轻人面面相觑,都拿不准面前的到底是往昔的投影还是真实存在的四个人,一时间都不敢有什么动作。
这时,那魁梧汉子转头,朗声道,“小鬼,想跑哪儿去?”
已经溜到楼梯口的少年不敢有半分不敬之心,这些人师父都同他说过,整个世间都欠他们的,只能无奈转身,欠身道,“小子无状,前辈勿怪。”
没人理会叶微尘,只那白衣仙翁淡淡道,“信诚啊,汝以为吾会分心?汝败局已定!”
“无尘老鬼,话可别说满了。”那魁梧汉子狠狠扔下一颗白子,磨了磨牙。
这下,场中几个年轻人愈发屏息凝神,脸色都有些变了。
那老妇人抬头看了眼叶微尘,神情忽然一滞,眼神变得有些奇怪。
她缓缓抬手,食指指向叶微尘,“汝……”
只是这简单的动作,叶微尘却觉得有万钧迎面,不由汗毛竖立,脸色霎那苍白。
“落痕啊,莫要逾矩啊!”一个轻飘飘的嗓音接着响起。
老妇人皱了皱眉,放下了手,又看了一眼叶微尘,冷笑,“该死之人,何以苟活?”
白发仙翁并未言语,抬手一子落于天元。
三个老人都愣了愣。
叶微尘心狠狠抽了一下,脸色愈发难看,身子都有些使不上力气,踉跄退后两步抵在背后塔沿上,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妇人低下眼眸,看着棋盘喃喃,“错了,错了……”
她猛地抬头,脸色似乎带了些惊恐,看着白发仙翁道,“汝,错了!”
白发仙翁摇摇头,似乎呢喃,“世人皆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吾知,天衍之数尚百密一疏。凡事有绝对乎?”
老妇人瞪大眸子,似乎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声音艰涩,“无尘,汝如何……怎能……”
白发仙翁悠悠低语,一字一句却像敲在人心里,“彼时,吾等相约,各安天命,顺其自然。”
“而今,吾等现世,或是回光返照,若非图利,何以有今日?”
“况如今,尚不足千年光景,旧时之约,何人尚记?”
他抬眸扫过众人,那三位老人尽皆低头,不愿与之对视。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幽邈,“旧时霸王,如何甘愿千万年暗夜,必徐徐图之,以待后世成事。今已显峥嵘之势,吾等只做闭目塞听,如何还后世清明?如何鉴吾等之志?”
“天之奴,亦是奴啊!”
梦呓般的叹息在众人耳畔回荡,塔顶的几个年轻人都愣在了原地,待回过神来,皆一身冷汗。
叶微尘抬头看向棋盘。
棋盘旁的四人已然消失,棋盘上变化万千的局势也已定格,似乎与之前并无两样,只有细微的个别子似乎被人动过,又似乎本就如此。
他松了口气,将手心的石子放回塔沿。
原本他想着几个前辈若真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他便是冒着大不敬也必将这局破了,却不想竟说了这些秘辛,饶是他知道不少,一时半刻也消化不过来,只能暗叹自己小人之心了。
几位前辈舍己为苍生,他做不到,他只想求个心安,之后或许会在等闲府外府担个职位,也或许会做个闲云野鹤游戏山水,绝不愿再于世事浮沉中颠沛流离。
他用指甲抠了抠掌心,微微的刺痛将他心底的情绪压下,便见那抱着酒坛子的年轻人一连呜呼哀哉,擦了把额上没有的汗,走到他面前瞪他。
叶微尘微笑,坦然与之对视。
那年轻人似是觉得无趣,深深吸了口气,点着叶微尘鼻尖道,“你这小鬼,忒不老实……”
他没说完,便见叶微尘已冲他欠身,态度十分谦逊,“今日之事,小子立誓,守口如瓶,几位大可放心。小子另有他事,先行告辞!”
年轻人张张嘴,有些愕然,然后有些讪讪。
这家伙,太自觉了些。
其余之人眼见叶微尘离开,也未出声阻拦,只是盯着叶微尘的背影,神色不一。
几位前辈的意思……
那小东西,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