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太傅孙景也算是两朝的老臣。
先帝逝世那年,他才入仕途,在翰林院担任从六品编修一职,只能算小有才名。
到宣明年间,孙景依旧未能登堂入室,在翰林院历练了十几年,直到宣明十三年,才破格提拔入了内阁,担任正五品文渊阁大学士一职,职司皇家藏书阁,掌文学著作,并担负部分讲学,督察讲学之责。
当时,还未确立东宫,前太子洛乾溪与众兄弟,重臣子女同在稷下学宫受教,因孙景的确学识渊博,曾数度被邀入学宫讲学,洛乾溪更是曾私下与之以师徒相称。
到宣明二十一年,洛乾溪受封于东宫,太子三师暂缺,三少却是初定,孙景赫然在列,大学士的官衔也追加至正三品。
此后两年,洛乾溪贤名远播,三师也先后确定,在宣明二十三年,孙景被破格提拔担任太傅之职,兼辅东宫之责,位三公之列,才算真正的位高权重。
可以说,孙景的发迹,与前太子洛乾溪关系极大,或者说,完全倚仗了洛乾溪的亲近提拔。
孙景也自知这点,直到巴尔湖畔战役前,师徒二人的关系可以说是犹如父子。
然,巴尔湖畔前,十万英魂惨遭坑杀,天元铁骑长驱直入三千里,之后又引发了困龙案,师徒反目,父子离心,以致后面的血流成河。
如今,困龙案已然成了洛京的禁忌,但白丁起步到声名远播四海的孙公卒槐依旧是三公之一,待得日后东宫再立,也将是辅佐东宫的贤明之师。
孙公不耽于女色,不屑于玉石,唯爱乐律茶技,最喜月白楼的绿酥和公孙大家的琵琶。
月初,月中,月末,月白楼会有一场斗茶的好戏,孙公次次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从不会错过,以致于洛京中大小官员都知孙公有这三日去月白楼的习惯。
不过,这一连三日都去月白楼的破例,这十几年来,倒是从不曾有过。
原本,月白楼的主事覃潭对于这么个德高望重的贵客的时常光顾是满心欢喜的,如今倒是忐忑更多了许多,最主要的还是这位老祖宗每次黑着张脸来,黑着张脸走,吓得伙计们大气不敢出不说,连平日里常来光顾的大臣都识趣不敢登门了,这要让对面赚了他多少银子去啊。
眼见明日便是除夕,覃潭站在门口,踮着脚尖往街道那头远眺,心中暗暗祈祷孙公今日可一定要把想等的人等来,可千万不要大过年的还要跑这里来等,他总不能把这位老祖宗晾在外面不管吧。
他等了半日,却迟迟不见那辆御赐的黑厢金边马车出现,心里又开始纳闷,难不成今日不来了?
他犹犹豫豫了会儿,还是跟门口的小厮嘱咐了声,看到孙公的马车一定要进去招呼他一声,可千万不要怠慢了那位老人家,才揣着袖子跑进了楼里。
晌午后,跑去承意楼的常客竟三三两两又回了月白楼,没消片刻,月白楼又是平日那番络绎不绝的热闹模样,甚至还要更热闹三分。
覃潭大喜,一打听才知道,原是孙公晌午进了帝都,那总不可能再分身跑来月白楼了。
他心中虽奇怪,不过更为高兴,总不至于再让对面的白得了便宜去。
他想着想着,还故意跑到五楼临街的那个窗口包间,对着对面那扇紧闭的窗户做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
不巧,那窗户咔哒一下打了开来,现出窗前一位眉心点了朵桃花的三旬美妇,穿了一身橘黄色广袖儒裙,更衬得肤似凝脂,唇似点朱。
她浅浅一勾嘴角,似开了春日满园桃之夭夭,娇艳明媚不可方物。
好一个倾城佳人!
覃潭呆了呆,猛地转身,落荒而逃。
佳人讥诮一扯嘴角,素手遮了满城喧嚣。
……
洛京之中,并不乏摆摊叫卖的小摊小贩,虽是只能在特定的街道上,也不时展露着洛京一角的繁华喧嚣。
洛京中的摊贩的街道,分大街,中街,小街。
大街即入城即可看到的行商街道,如朱雀北街,琳琅街。月白楼,承意楼等出了名的商铺酒楼便多居于大街上。
中街是最普通常见的行商街道,早市,夜市都是由中街延伸出来的。
至于小街,就要更复杂许多,赌市黑市鬼市,都属于小街,水最深,也最不能宣之于口。
洛京的小街多处于地下,除了这条道上的老油子,少有人能自己找去。
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洒落下来,似这四九天的寒气也驱散了许多。
已然倾斜的阳光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缓缓入了街巷,四周的院墙遮去了大半阳光,枝叶间投射出几缕斜阳,只留下了斑驳光影。
来客打量了几眼朱门后的布置,有人轻轻咳嗽一声,朗声问,“院内可是有人?”
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妙龄女子小跑过来,言笑晏晏携了两人的手,又轻抚过两人胸膛,指了西边暖阳,“两位爷面生,怎的这时候来了?”
说完,她们自己倒先哄然笑作了一团。
黑色红纹衫的男子顺手搂了一女子的纤细腰肢,微微上挑的眼角显得有些邪异,用胡茬摩挲女子的光洁面颊,“你说呢,小妖精?”
女子也不羞,捧了男子的脸狠狠亲了一口,惹得男子哈哈大笑,但男子低头下去,女子又猫儿似的躲得远远的了,在一边掩唇咯咯娇笑。
青衫风流客要文雅许多,一展折扇,对另一比较含蓄的女子笑得风流倜傥,“听说溪十姑娘的‘琵琶行’撰了新曲?”
那被问的女子一愣,如实道,“姑娘近日身子不适,未听说要撰新曲子,这位公子莫不是听错了?”
“是姑娘亲自回的书信,怎会有错。”青衫风流客折扇一合敲了敲手心,摇头晃脑。
与黑色红纹衫男子嬉闹的女子娇滴滴插话,“公子哪位,姐妹们可以帮忙去问?”
“如此最好!”黑色红纹衫的男子立即抚掌大笑。
青衫风流客瞪了自己搭档一眼,责备他的轻浮急躁,回头依旧笑得从容,“叶渊,便劳烦两位姑娘去问问了?”
黑色红纹衫的男子摸摸鼻子,将眼神瞥到一边去。
青衫风流客接着又递过去两锭银子,“给两位姑娘买胭脂,可莫要嫌弃。”
两个女子眉开眼笑,一人伸手接了,另一人冲青衫客抛了个媚眼,却不见亲近,“公子客气了,我们姐妹这便去了,请公子稍等。”
青衫风流客笑着点头应下。
两女子相互携了手,精灵似的又钻回花廊里去了。
黑色红纹衫的男子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说,潜云啊,你这时候倒是大方得很了。”
青衫风流客瞟他一眼,“不借,你不还。”
黑色红纹衫的男子呛了口气,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不多时,花廊那头又走来位一身浅绿衣裙的小家碧玉,举止端庄,冲二人施了个万福,“两位公子,且随奴家来。”
她说完,便折身回走。
两人连忙跟去。
庭院比想象的还要幽深,二人随着小家碧玉走过数个拐角,忽闻琵芭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青衫风流客脚步微顿,轻声询问,“可是溪姑娘的曲子?”
那位小家碧玉转头浅浅一笑,似那枝头的芍药花,娇美又不失端庄,“正是。”
“可否听完了曲子?”青衫风流客略有些赧颜。
“自然。”小家碧玉又是一笑。
琵芭声初时断断续续,渐而愈来愈急,倏忽嘈嘈如疾风骤雨,转瞬切切又如女儿私语,错杂交汇,激得人心惊肉跳,恍惚间大珠小珠叮当入玉盘,刹那令人心胸为之一畅。
然,偏又曲调一转,渐而放缓,呜呜咽咽,似杜鹃啼血,似冰泉凝滞,暗生离愁别绪,只听得人心头酸楚,郁郁难言。
苦到极致,直叫人潸然泪下时,曲调复又急促,似整装出发,狂风怒浪扑面,千万马蹄奔腾,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四弦齐声,穿金裂石。
刹那寂然。
黑色红纹衫的男子拍了拍心口,暗暗咂舌,出了一身冷汗。
青衫风流客顿足喟叹,“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小家碧玉微微一笑,“再不走,小姐便等急了。”
青衫风流客这才回过神来,歉然低头,“萧某人失态。”
“走吧。”小家碧玉又是一笑,提着裙摆往琵芭声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