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六骤然失笑。
李慕宜收回了眸子,装模作样的在纸上写写画画。
谢六不常笑,今日见了刘瑛,也还是带着那面具般的笑,美则美矣,毫无灵气。
今夜,他或许是真的欢喜。
屋外又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女君?你睡下了吗?”裴清搓着手在门外踱步。
此地太冷了,比燕京的冬天还要冷,裴清缩了缩脖子,瞧见屋里的灯影,轻咳一声,挺直了腰背。
“裴清?”谢六握着书册的手一僵。
“他来作甚?”李慕宜心里一惊,她同裴清清清白白,虽说天子将裴清赐给她做侍君,可她从来都没放在心上。
对她来说,裴清只不过是个稍微面熟的陌生人,她和裴清的过往只不过是裴清用瞳术强行塞进她脑子里的,如今瞳术失效,她和裴清之间唯一的联系也不存在了。
谢六坐在灯下,盯着门外的黑影若有所思。
裴清此人身世成谜,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天子身边的,还有那一身怪异的瞳术,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据他所知,大燕可没有这等能人。
天子能将裴清留在身边,必定是看中了裴清身上的瞳术。
谢六放了书册,把门推开一条缝。
“谢郎君?”裴清正靠在门外,陡然撞见一张放大的脸,吓了他一跳,撑在门框边的手倏地弹开。
等看清了他的模样,神色突然有些不自在。
“原来是谢郎君啊……”
没想到这位谢郎君看起来一派正人君子的行径,私底下也逃不了天下男儿都有的毛病。
夜闯深闺?若不是他今夜亲眼瞧见,还真看不出来谢六会做这事儿。
心里唾弃,裴清面上还是带着笑贴了过去,“这么晚了,郎君还未歇息啊。”
“裴公子深夜来此作甚?”谢六神色淡淡,显然不想同他多谈。
“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女君睡了没。”裴清浅浅一笑,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什么都看不见。
“既然没事,裴公子还是早些回屋休息吧。”
说罢,谢六将门碰上,转身回了屋。裴清碰了一鼻子灰,在门外立了一会,不甘愿的走了。
屋里李慕宜坐得端端正正,谢六堵着门,裴清看不到屋里,他高大的背影不仅将裴清遮得连头都看不见,连同屋外如墨的夜色也一起遮住了。
谢六再回屋时身上带了一层冷气,衣服冰冰凉凉的贴在身上,他坐得远了一点,像是怕把身上的寒气过给她。
李慕宜把灯往他身边推近了些,光照在他身上,暖融融的。
“不问我们说了什么?”谢六见她欲言又止,含笑开口。
“左不过是些小事罢了。”李慕宜笑了一下,拿了盏灯转到隔间把灯都点亮,又从柜子里抱了床锦被出来,铺在榻上。
灯下她的耳垂有些发烫,红得能滴出血来。
“裴清一向话多,少见有人与他如此聊不来。”她打趣一句,将被子铺好。
今夜城主府设了接风宴,她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头还有点晕。
谢六见她脖颈处染上了一层粉色,两只眼睛明得发亮,越发觉得自己今夜来的对了。
裴清那厮在晚宴上敬了不少酒,肚子里打得什么主意他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好在他提前来了,否则这副模样还不知被那厮看去多少。
烛火噼啪,光亮晃得墙上人影一动一动的,像水中的倒影,伸手去触才猛然发觉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屋子里多了个人,李慕宜却睡得很香,一夜熟睡无梦。
**
翌日一大早,窗户口透进来薄薄的一层光亮,李慕宜揉着宿醉的额头坐起来,眼前雾蒙蒙的。
她也不记得昨夜几更才睡着,现下脑袋像是被人打了一个闷棒一般,晕晕沉沉的。
等她起身洗漱,才发现隔间小榻上已经没了人影。
飞快洗漱完走出了屋子。
院中石缝未干,空气中带着泥土的清新,雨后空山,瞧着像是昨夜下过雨,李慕宜打了个暗语,暗处飞出一人来,如夜鸦落地悄无声息。
跪地垂首:“女君。”
“起来吧,昨夜可发觉异动?”李慕宜四下看了一遍,没寻着谢六的人影,“对了,你家主上……”
话说了一半,李慕宜突然顿住。
封霖站直了,他本就生得高大精瘦,行军路上又长了一截儿,看起来更高了,声音依旧浑厚有力:“臣等彻夜监守此处,并无异动,倒是金三监视的东南方位有异。”
这次封霖带的人全是大内侍卫,长风等人留在燕京并未跟来。如今他有了官职在身,行事受到诸多束缚。
他话刚落,檐上就飞落个人来,正是金三:“禀女君,臣负责监视东南方位,在昨夜三更时分瞧见东南山头隐有火光窜出。”
“臣起先以为是山中猎户明灯夜行,后来火光渐大,才发现是有人持了火把在焚林。”
焚林?
“南疆本就一片黄沙草木难活,焚林岂不是暴殄天物?”李慕宜皱紧了眉头。
很显然,这不符合常理。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南疆一片黄沙,稍微起点风城里的百姓都能被扬起的风沙迷了眼。
既然焚林的不是燕人,那就是阿木力的人了。
李慕君若有所思:“可知东南方向是何处?”
“臣昨夜同金六前往查探,起火的地方是一片林地,臣等到时,只剩下遍地焦黑,草木皆已焚尽,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余烬。”
“金六在灰烬里翻到一块珠链,因焚烧时被压在了一块石头下,尚且完整。”
李慕宜接过那串珠链,细细打量,这条珠链已经不能用‘链’来形容了,链身被大火焚烧过后,上面的焦黑已经脱落,只留下衔接处短短的一段,还算完整的链身中间镂刻着一朵金花,花心中嵌着一块玉石。
这手艺,颇为眼熟。
李慕宜眯了眯眼,珠链转眼就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拿了去。
“手链?”谢砚臣将链子捏在手里,左翻右看,像是在确定什么。
看了许久,才确定道:“此乃伏姬每年上供的九转金莲赤琼雕花手串,制作工艺要求极高,每年也只上供三条。”
李慕宜愣了一瞬,忽的想起这链子在庆阳手上见过一模一样的,只是那颗南红玛瑙要比这个成色好许多。
“这东西是王族之物,怎会出现在宣城?”谢砚臣摇头,将东西递过去。
金三接过珠链,“手链是在平城的山上找到的,那里早已被阿力木占领,落下这东西不稀奇。”
只是为何会被扔到林中焚烧呢?还压在了一块石头下。
这看起来不像是不小心遗落,倒像是故意留证一般。
值得思量。
......
金三将链子封存在一块玉盒里,李慕宜和谢六用过早膳后就去了营帐。
军中操练的时辰不会随意更改,两人到时,主帅帐中无人,看守的小将见着两人,惊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不是说用过午膳才来吗?这日头都还没过坡呢!
小将虚浮着步子,飞快跑去练兵场上将刘瑛请了来,李慕宜隔老远就听帐外一声大喝:“他俩是天王老子不成,来了就来了,非得本帅来迎!”
营地里还有不少巡逻操练的将士,主帅脾气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刘儆在时,这营帐就没有一天是安宁的。
小将一阵腿软:“主帅你快去看看吧,小的应付不来。”不过是个跑腿的差事,怎么这么难呢,小将苦着一张脸,嘀咕道:“不是说中午到吗,怎么这天才亮就到了。”
“瞧你这点出息!”刘瑛往小将屁股上一踹,气笑:“早点来遭罪还不好了!”刘瑛摸了摸下巴,怎么着也得叫那细皮嫩肉的小娘子知道点厉害,免得闺中待的不舒服,来军营里胡闹。
他掀了营帐,帐内沙盘前坐着两人。
刘济乃是天下闻名的猛将,虎父安能有犬子?谢六虽说是个义子,可当年科沙之战还是能瞧出他有些能耐。小皇帝将他送来,刘瑛心里还是有些欣慰的,再看谢六时,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在里头。
这一眼瞧得谢六头皮发麻,偏过脸去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