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资料丢下,看向一旁的张礼道:“可还有遗漏?”
张礼一惊,急忙道:“从出生到十六岁生辰,没有错过一年,奴婢是从多处打听得来的统一资料才敢抄录上来送给皇上,不敢有任何隐瞒,更不会有任何遗漏。”
秦非墨闻言,复又看了手中资料一眼,既然什么遗漏都没有,眼前的女子,却为何这般不同?
让张礼将东西都撤下,他独自在殿内静坐片刻,忽然就站起身来,打算出去走一走。
张礼在后头给他带来了大氅,秦非墨随意披上后,叮嘱他不必跟着,遂一路缓步朝喜乐宫走去。
夜已深,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光一个新年,就下了不下三场雪,如今正是年初八,天还冷着,这天寒地冻的半夜,自然是没有人愿意在外头走动的,除开巡逻的御林军。
秦非墨行了不久便来到了喜乐宫外,院子的门并没有关,他很顺利便走了进去。
地上的积雪很厚,一片雪白之中,每一处院落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想来,该是都睡了。
不过,走近院门便能看到,举目望去,整个喜乐宫每一个院落都没有任何遮挡物,想起张礼汇报的,这里已经变成了农庄,他便隐约能从积雪中看出些深浅的沟壑,想来,那里面,定然是种植了农作物的。
他缓步往前走,他并不知道欢颜住在哪里,只是一个院落一个院落的走过,直至,来到最南面。
他起先以为自己看错,待定睛看去,竟果然是一人,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衣,在冰天雪地里,拿着一块铁楸一点一点的在撅开那些积雪,她的身后,有一推雪堆,而另外的地方,则是没了积雪的挤压而露出脸来的小菜苗。
秦非墨不认得那些东西,却从眼下的几个场景中明白了过来,那女子竟是在将菜苗上的积雪铲掉,让菜苗重见天日,可是,这么多的雪,要从哪里铲起?
他忍不住,便跨近了两步。
离得近了,他这才终于看清那女子的样貌。
很是消瘦的身材,长得并不算高,看起来干干瘪瘪的,一头青丝在脑后随意挽起,是妇人的装扮,可是伸出的手指却分明瘦弱,微弱的月光下,那一张小脸仅有巴掌大小,因为消瘦,下巴特别尖,也因为冷,她的唇色有些乌青,脸色也透着不正常的白,唯一双眼珠子,黑亮如夜空,璀璨如明珠。
秦非墨看得顷刻怔住,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此行想要见一见的许欢颜。
这几日连续下雪,她新栽植的许多菜苗都被雪冻得枯萎了,为了不让菜苗就这么死去,她只好将这些雪除去,还好今天白天天晴了,她忙了一整天,到了夜里,她费力的接着月光,想将一整个院子的雪都铲掉,却没想到,不知不觉,竟到了半夜。
但是,再坚持一下,便能全部铲完,她顿时又有了动力,也就不管是不是大半夜了,打算弄完了再去睡觉,可却没料到,院子门口竟出现了一个人。
她起先是吓了一跳,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是深更半夜的,突然一个人出现在院子门口,浑身是黑,能不吓人吗?
皇上?
欢颜迟钝的反应过来,忙的跪下身去行礼,秦非墨走上前来,看她瘦瘦小小的身子在脚下跪成一团,明明是普通的面貌,瘦弱的身子,他竟会觉得,月光下的她美极了。
地面都是雪,她的膝盖跪进雪水里,定然冷极了。
想也不多想,他开口道:“平身吧,不用跪。”
欢颜得了赦免,自然立刻起来,可她分明瞧见秦非墨一双眸子凝在自己脸上打量,半点也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她随即抬起头来:“皇上要进去坐坐吗?”
黑暗之中,她是看不见秦非墨的脸的,但是却能感觉到他那一双深幽的眸光。
欢颜一颗心跳得有点紧,不过好在,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她的一些心思也沉淀了下来,自然,能很快平复自己的情绪。
秦非墨高大的身子越过她,他比自己整整高出一个头来,故而,对欢颜来说,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实在是太吃力。
屋内有微弱的光,是很破旧的油灯。
房间内四下都破得很,不过,却似乎都被修整过,破旧的窗棂原本是半点遮挡物也无,不过眼下,却有了做工粗糙的纸糊的遮挡物,欢颜关上房门的时候,屋内竟能稍稍比外头暖和不少。
殿内面积并不大,秦非墨走进去之后,原本还尚可的房间忽而就觉得几分拥挤起来,尤其是他身材高大,站在那里,顿时就有点无处落脚似的。
黑暗中,她没有看清他的样子,此刻时别半年多未见,他并未有太大变化,昏暗的灯光打在他的面容上,容颜依旧清隽,俊美。身姿卓然,随意立在一处,已能成为焦点,正因为此,此刻即便是破败的屋舍,他一人立在那里,身为天子与生俱来的尊贵气息以及后天霸气,便无处遁性,给人无形压迫感。
欢颜捏着小指头四处瞅了瞅,房间里是没有凳子的,她便只能对着一旁的床榻请道:“皇上不嫌弃的话,就坐那里。”
秦非墨的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她的脸上。
刚才月色暗得很,此刻近距离之下,她虽消瘦不少,脸色也有些苍白,眸子却是清清亮亮的,在宫里,鲜少有这样清亮又纯净的眸光,他视线顿了顿,随即在欢颜的榻上坐了下去。
他坐下去,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却半点未褪,欢颜呐呐半响,这才反应过来,忙的倒了一杯水来,好在,炉子上的水还是热的,她将水杯捧在手里递给秦非墨,暖融融的,竟不舍得松开。
“我屋里没别的,只有白开水……”
她话未说完,秦非墨便已经伸手接了过去,手指碰到她的指尖,那冰冷的触感惊得秦非墨微微皱眉,他旋即道:“没有衣服穿?”
欢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半响才明白过来,急忙回道:“有,不过不抵寒。”
秦非墨似这时才看到,她身上其实是穿了好几件衣服的,只是每一件都很单薄,所以根本不起作用。
他没说话,将视线移向手中的杯子,是很破旧的杯子,杯口都掉瓷了,却好在洗得很干净,清水下杯底的乳白一览无余。
他没有喝,只是将杯子放到一旁陈旧的桌子上,然后抬起头来,缓缓注视着她。
欢颜触到他的视线,怔忡与他对视,他的眸光深幽不见底,她的眸光一片清亮中透着茫然,氛围顷刻间有些凝滞,最终,到底是秦非墨开了口道:“就没有话与朕说?”
欢颜一怔,触到他深幽的眸色,迅速又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秦非墨眸中明显深了几分,看着她,半响开口:“你可以求朕,你求朕,告诉朕实情,朕便放你出去。”
欢颜一下子咬住了下唇,眸光委屈地看向他,眸中泛红,竟是隐隐垂泪的模样。
秦非墨心下一动,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只是看着她,不语。
欢颜见扮楚楚可怜换不得他的同情,旋即低下头去,一滴泪,从眼睛里滑落,滴在她因为劳作而冻得通红得手指上,秦非墨这才看到,原本葱白如玉的手指,此刻已经粗糙不堪,不仅如此,手上遍布伤痕,很多都是新伤加旧伤,而她此刻,显然注意力并不在自己的手上,只是沙哑着声音道:“我说出来,你可以不治我爹爹的罪吗?”
秦非墨的视线,这才停在她的脸上:“好。”
他应了一个字,欢颜的眸子却一下子闪闪发亮出来:“金口玉言?”
“金口玉言。”秦非墨点了下头。
“我从小就喜欢医术,后来听闻了秦王妃的奇事,便特别崇拜她,可是那个时候,皇上刚刚下了禁医令,我没法学习医术,爹爹也不让,当时苦于没有计策的我,便拜托毫不知情的娘亲找了一个江湖人士,花重金买下了一块人皮面具,那面具的主人正是我,我瞒着娘亲,叫贴身婢女戴上面具装扮成我,而我便趁了那个机会,偷溜出府去。”
“等到爹娘发现府里的那个人并不是我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出了京城。”
“也是我幸运,当时竟正好遇上了北迁的天顺医馆的人,听说我想学医,他们很热情地便将我带到了楚国,所以,我的医术,的确是在天顺医馆学的。”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见秦非墨的眸色并未有多少变化,咬了咬唇,接着道:“三年的时间,从未入过门的我,也只是学了皮毛,那时候,皇上天下选秀,尚书府赫然在列,我当时正在矛盾之间,却无意间得见了秦王妃。”
她小心翼翼再次看向秦非墨,明显觉得他的眸色深了几许,她垂下头去,继续道:“她那时候已经是楚国的皇后,我们医馆的苏医女好像是她的亲信,那次她来医馆探望,我却因为处于两难之间,错过了见她的机会,可是,也是我运气好,误打误撞,竟在花园里被她撞见了,我说了我的苦恼,秦王妃劝我回来,她说……”
“她说什么?”秦非墨微微眯起了眼睛,欢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一时辨不清他的情绪,呐呐道,“她说,我可以任性,却不能因为一时任性弃父母于不顾,而且……而且”她看着秦非墨,有点说不下去接下来的话了。
“而且什么?”秦非墨终究是等得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