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秦非墨的首肯,御医很快就来了,好在,虽然许欢颜烧得已经完全糊涂,却总算是剩了口气,御医给留了上好的创伤药,又开了退烧的药让人去煎熬,末了,交代嬷嬷道:“她身上的伤太严重,只怕日后得留疤了。”
嬷嬷心下一沉,欢颜是新选的秀女,若身上留疤势必不能伺候皇上,但转瞬一想,她想到欢颜的性子,又略略松了口气,这样,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
欢颜的性格,那么单纯活泼,皇宫根本就不适合她,若是能出宫去,寻一良人,必定能过上幸福的日子,绝不可能如现在这般,每走一步,提心吊胆,步步惊心。
欢颜是在三日之后才醒来的,得知自己安然无恙,还是皇上亲自下的命令,喜极而泣,可是同时,另一个遣她出宫的命令也同时下了下来,欢颜原本欢喜的眉头,顿时又落了下去,一连几日,都不说话。
这日夜里,嬷嬷知道欢颜身上的伤口因为愈合,总是痒得厉害,却又不能伸手去挠,她常常整夜睡不着觉,故而,嬷嬷这日晚上,刚好得了极快前宫娘娘赏的点心,便想送给她尝尝,分散下注意力,可是,当她推开房间门的时候,却发现里头空空入也,竟一个人也没有。
她心下生出奇怪,直至,找遍了整个院子也没看到许欢颜的人,这才一下子慌了起来,她忙的找来江映蓉,陪她一起找。
熟悉的宫殿,熟悉的一切,可就是没有熟悉的人。
一盏孤灯下,昏暗的殿内,秦非墨独自一人立在一副画像下面,面上喜怒无波,只是看着那画像上眉目如画的抚琴的女子,一身素衣,青丝如瀑,在月色之下,隐约可见她身上渡上的一层淡淡的皎洁的月光,清冷如仙,皎如西子,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就恍如天上的人一般。
他站了良久,直到烛火“噗呲”的一下,火光摇曳,这才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终于收回目光,落在那烛火上,伸出手去,用签拨开灯芯,让它变得更亮了些,使整个房间都明亮了起来,他再次环视了一眼,半阖眸光,须臾,负手离去。
然而,当他刚刚出来,行走在寂静的林荫道上的时候,两旁的丛林之内,忽而就发出一点十分不合时宜的动静,秦非墨脚步一顿,撇头看向那一片黑森森的地方,冷声道:“什么人?出来!”
他声音不大,却分明冷若冰霜,隐在丛林中的欢颜身子一缩,随即巍颤颤地从林中钻了出来,秦非墨看到一个小女子,月光下并不算什么绝色之姿,却清秀水灵,踏着犹豫的步子,一点点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并没有立刻行礼,而是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只一眼,那小女子的目光忽而就顿住,痴痴地落在他的脸上,秦非墨见她看得眼睛都直了,不悦地开口道:“你是何人?”
“你长得真好看。”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可话音落了,欢颜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跟谁说话,顿时吓了一大跳,急忙跪了下去道:“臣女许欢颜,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就是许文杰的女儿?”
头顶上方的问话依旧冰冷,许欢颜忽然就更紧张了一些,捏着自己的手指,诺诺答道:“是,不过臣女并不是真心想要惊扰皇上的,是因为皇上帮了臣女的忙,救了臣女一名,臣女来叩谢皇上的救命之恩的!”
秦非墨冷笑一声道:“是谢朕的救命之恩,还是窥探朕的行踪,你最好想清楚一些。”
许欢颜的眼睛蓦地就睁得大大的。她再次看了秦非墨一眼,眸中分明有痴迷之色,却不敢留恋太久,悻悻然低下头去道:“臣女找不到皇上,所以只好天一黑便在御书房外等,可是皇上一路都带着张公公,臣女不好找皇上说话,所以……”
“所以,你跟踪朕来到了这里,看到朕屏退了嬷嬷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许欢颜想要辩驳,却发现好像是他说得那么回事,想了半天,点了点头道:“好像……应该是这样……”
秦非墨冷笑一声,忽而就上前几步去,看她耸拉着脑袋,一副懊恼至极的样子,突然就伸出手来,抬起她的下巴:“你今天来,不仅仅要感谢朕,还要以身相许朕,对不对?”
许欢颜被他的动作迫得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原本陷入他深邃地双眸之中的思绪,顷刻间被这一句话拉回,她忙的伸出手来,想要辩驳,秦非墨却忽而擒住她的一只手,逼近她道:“演戏演得挺像,告诉朕,你为什么要让人弹‘白头吟’?”
欢颜总算是听清了他的意思,原来他也将那个人当成了自己,急忙解释道:“皇上,欢颜真的没有那么做!欢颜没有那样的心思,欢颜和可儿姐姐向来关系很好,我又怎么可能去害她呢!”
“最好是这样!后宫里的事,朕见得比你多,玩权谋心计,朕告诉你,你还嫩了些!”
欢颜眸光一缩,不敢答话,秦非墨冷冷瞥她一眼,站起身来,正欲转身离去,身后,原本跪在地上的许欢颜突然之间就一下子站起身来,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皇上,我真不是来接近你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留在宫里,不要赶我出去!”
“你若觉得我是成心如此,你大可将我留在宫中后置之不理,我必不打扰皇上,此生此世,青灯古佛为皇上祈福!”
秦非墨倏尔转过身来,月光下女子清丽的身影摇摇曳曳,眸中全是破碎祈求的光,恍若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他一声应允更重要。
秦非墨缓缓打量了她几眼,旋即沉眸道:“削去秀女身份呢?”
欢颜脸色一白,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秦非墨冷笑一声,看向四周一片青翠的竹林,眸色深不见底:“这宫里悲悯的人多了去了,朕若一个个去怜惜,只怕得操碎心,许秀女身为后宫女子,理应由三位娘娘统摄、治理,到朕这里,只怕,是多此一举吧?”
欢颜眸中最后仅剩的一丝光破碎开来,她怔怔地看着秦非墨,良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如此,欢颜打扰皇上了,欢颜今日冒死拦了圣驾,自知罪无可恕,就请皇上赐欢颜死罪,也算是成全。”
说罢她便重新跪了下去,双眸再无半点波澜地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身子一动不动,恍若已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秦非墨眉心拧起,沉沉看向她:“宁愿死也不愿出宫?”
“是。”许欢颜并没有起身,依旧一动不动跪在那里回答。
秦非墨看她的眸光便越发深了些,“因为什么?”
许欢颜抬起头来,便见着秦非墨的目光深幽到让人发慌,恍若是有什么痛苦难耐的记忆在抽离着他的思绪,尽管眸色极深,却仍然看出了他的一点神情游移,是以,她重新低下头去,回道:“因为入宫,是我爹的心愿。百善孝为先,爹爹的心愿,当女儿的,自然要替他完成,尤其是现在,他身体不好,身子早已病入膏肓!既然替他完成不了,我唯有以死来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秦非墨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许尚书生病了?”
“很严重的病,早在一年前便查了出来,大夫说是劳累所致,唯一的法子只有静养,可是,爹爹死活不同意,硬是坚持到了现在,他说,虽然他不是皇上的肱骨之臣,但为人臣子就必须为皇上分忧,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儿子都能辅佐皇上,可惜爹爹没有儿子,就只有我一个女儿,他眼下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入宫,哪怕是丁点的排忧解难,他便觉得能安息了。”
秦非墨良久未说话,末了,他看向依旧跪在那里的许欢颜道:“既然是这样,朕成全你便是。”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第二日,许欢颜被封才人,赐住秦岚宫,与谢婉仪同住,谢婉仪算不得什么达官显贵之女,她只是资历早些,是自皇后之后第一批入宫的女子,她只是商贾的女儿,却不料被选中充盈后宫,这几年来,也就开始的时候,秦非墨来过她房子几次,到后来,倒像是忘了一般,如今,她自己都记不清日子了,这秦岚宫竟又添了一人。
她性子静,没什么心机也不喜与人相争,长年深居简出,除却必须的大型场合之外,她能不出门绝不出去。
开始的时候,还有一两个嫔妃找她的麻烦,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早没人认得她是谁了。
换颜是为数不多的才人,就当大家以为她必能得圣宠的时候,却得知她被分到了秦岚宫,一个个议论不已,十天的时间很快过去,秦岚宫内,毫无一丝动静,皇上更是从来没有召见过这位新封的才人,原本视她为竞争对手的其他秀女嫔妃,此刻自是放松了警惕之心,而欢颜,自从住进秦岚宫后,便也跟了那谢婉仪一起深居简出,俨然如当日同秦非墨所说,并不存在也坚决不会打扰他一般。
秦非墨原本注意了两日,见她果真没有动静之后,一笑置之。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再无人提及,他自己也慢慢忘却了,直至,那日清晨,因为国事心烦意乱,他早早便退了朝,却没有立刻回宫,反倒是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走到荷花池边透气,彼时天色未亮,无意间一瞥,他只觉那人惊若翩鸿,一时间,竟呆在了那里。
清晨,天色正好,女子穿了一件素色的短袄,下面配着一件同样颜色长裙,宽大的袖袍在荷叶上掠过,女子撑着一只小船,站在船头,半个身子都倾出,她手里拿了一个竹签一个竹筒,正一点一点将雨露拨进竹筒里,每拨一滴,她的唇畔都露出满意幸福的笑容来,清秀的眉眼弯成一处,樱桃小嘴浅浅勾起,迷人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