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翠烟门主殿后,秋若水的小院中,静静站立着数人。为首的,便是当今翠烟门新任大长老白墨妍,以及一位中年男子。
“胡神医,张少侠情况如何了?”白长老行了万福客气道。
“哎,命算是保住了,何时能够醒来只能看他的造化了。”胡神医捻着山羊胡摇头说道。
“说来也怪,按道理,三枚追魂夺魄针射在胸口,剧毒之下盏茶功夫就够要他的命了。当日拔针之时三枚钢针与心脏都是只有一线之隔,绝非偶然。要么内力已臻至大成,要么有天命护体,至于说内力大成能做到如此程度的,整个天忍教恐怕只有完颜襄和纳兰术这二人了。何况他施展天魔解体大法拼死一战,多处经脉寸断,内力消耗殆尽,更不可能抵挡。不过思来想去,江湖上有些关于张少侠天命降世的传闻,那时只是当做笑谈,并未在意。如若为真,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喽。”
“多谢胡神医,张少侠对翠烟门有大恩,胡神医能够留住少侠性命,翠烟门上下感激不尽,请胡神医移步正殿,尹掌门恭候。”
“哎,翠烟门遭此大难,当要好好休养生息,不过老夫意外的是对天下男子数十年的偏见,怎会为了一男子千里迢迢请老夫前来医治?”胡神医奇怪地问道。
“个中缘由关乎翠烟门秘辛,恕难以相告,还请神医谅解。”
“哈哈,无妨,老头子我也不是八卦之人,张啸天有福啊,有张啸天在,翠烟门恐怕才真是有福了,哈哈。”胡神医开怀大笑,向着翠烟门正殿走去。
白长老苦笑,翠烟门这么大事,又怎么可能瞒过整个江湖。而那张啸天苦苦追寻数年的逸事,更是天下皆知,颂为美谈。
翌日,翠烟门后山,有一天然温泉,名为玉女池,池面终年雾气环绕,池畔一座假山,山腰一座凉亭,为帐幔所遮掩。凉亭后数丈远处,一座小茅屋却与这美景有些格格不入,屋门直对那凉亭。
茅屋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竟在与翠烟掌门对话。
“芷水啊,自从上代掌门尹含烟故去之后,老婆子我就讨了看守翠烟禁地的任务,隐居在此,自己都不知道过去多少年头喽。”
“春香婆婆,你这一生跟随三代掌门,为翠烟门付出太多了,晚辈实在不知道如何感激。”
“你这丫头,是不是又有什么难事来求我呀?”
“婆婆您虽然在此隐居多年,不问门中之事,还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啊,晚辈佩服的五体投地。”
“少来这一套,你这小妮子嘴巴比蜜都甜。不过有一事我且需跟你说说。”
“春香婆婆请讲,我这就给您沏茶。”
若是让外人知道武林十大门派之一翠烟门掌门秋芷水给人沏茶倒水,恐怕要惊掉一地眼球。
“江湖中人对咱们翠烟门一直存有很大偏见,就连翠烟门下弟子里也一直有一种传言。有人说本门的创派祖师因为当年遭爱人遗弃,性情大变,恨尽天下男子,所以定下门规,要让入翠烟的弟子先摒弃儿女私情,这条门规有如枷锁,一直束缚着大家,也让多少好苗子望而却步,其实事实根本不是这样!这条门规怎么来的,恐怕芷水你难辞其咎吧。创派师祖个中的缘由外人不明也就罢了,连你堂堂当代掌门也这么想,就让人太伤心了!”
“婆婆教训的是,当年一怒之下烧了花魁阵,改了门规,却有不妥。如今又有痴情人险些为此丧命,更是救了翠烟门于水火之中,晚辈也是追悔莫及。”
“哎,当年祖师留下花魁阵是给有情人一个机会,也不能被人诟病翠烟门无情。不过那大阵的威力老婆子我也曾亲身体验,确实太过可怕,毁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倒也不必介怀。不过听闻尹含烟的女儿前些时日判门逼宫了?哼,死有余辜!”
秋芷水知道春香婆婆性子直脾气冲,生怕这么大岁数气出个好歹来可就不好了,赶紧端上茶水给年近百岁的老人递到嘴边:“婆婆您消消气,为这等蛇蝎之人生气犯不上,已经处理完了,还请婆婆安心。”
春香婆婆却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瞪了秋芷水一眼:“哼,处理完了?那是你处理的吗?若不是小后生在场,翠烟门恐怕早已易主了吧。真要是让那歹毒的丫头当了掌门,你就是整个江湖的千古罪人!”
秋芷水听罢,连忙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请了个万福道:“婆婆教训的是,晚辈必痛定思痛。只是那张啸天......”
“药王谷那个胡小子不是来看过了吗?他要是救不了,你找我老太婆也是难如登天啊,除非你想要了老人家我的命。”
“胡神医确实看过了,接续了经脉,清了剧毒,按道理应该是无恙了,可这都三个月了,就是不见清醒啊。”
春香婆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悠悠道:“这世上最难医的,不是内伤,不是外伤,也不是毒伤,而是这心伤啊。”
“婆婆说的是,这张啸天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些年在江湖上闯下了偌大的威名。与若水同在稻香村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了。天忍学艺有成之后便下山追寻若水,这一追便是数年,历经无数坎坷,几次险些丧命。”
“老婆子我听说他是金人?”
“不错,正是金人出身,也正因如此,更不可能容得下他,如今正是三国交战的时候,金军手中太多冤魂,大宋、大理、翠烟上下无不恨之入骨。”
“糊涂!”
春香婆婆一怒之下将茶水泼在了地上,开玩笑,掌门的面子还是不能湿的嘛。
“金人也是人,宋人也是人,大理人也是人,有何不同?你可知我大理地界有多少族?难不成都要互相仇视吗?照你说的,那小后生人品武功俱是上上之选,怎么就配不上你们若水了?”
“依你所说,这小后生心中郁结多年,受尽江湖风雨飘摇,加上亲眼目睹若水丫头重伤,天魔解体乱了心志,内伤外伤毒伤多不胜数。伤虽然医好了,心结不解,怕是醒不过来了,从此沦为木僵,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老身也是无计可施。”
一语惊醒梦中人,秋若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良久。
是啊,如果不是自己多年的执着,二人早已比翼双飞,又哪里会遭如此打劫。思及此处,竟是两行清泪无声淌下。
一旁的春香婆婆一脸慈祥的笑容,轻轻点头,心想:“嗯,有此人在位,翠烟门虽遭逢大劫,复兴也还有希望。”却说主殿之后,阁楼之中,闺床之上,静静躺着一名男子,面色红润,气息悠长,似乎只是熟睡一般。床头帐幔下,一位素衣女子默默地坐着,双目无神,娇颜憔悴,就这样看着张啸天,伸手抚摸着这个为自己拼了性命的男子。
秋若水轻声抽泣着,眼中充满了血丝,却是再没有眼泪可以流出来。
“啸天哥,娘亲说了,如果你愿意留在翠烟门,翠烟上下千余人也许都会接纳与你呢,那你可是有福喽,以后见到那么多绝色女子,可不许动情,哼。”
“啸天哥,娘亲说,等你醒了,便请你见证,改了那害苦多少有情人的门规。”
“啸天哥,娘亲还说,等你醒了,她要广发江湖贴,要你我在翠烟门,成婚。”说到这里,秋若水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却又如此自然。
“啸天哥,娘亲从药王谷请来了胡神医,你身上的剧毒已经尽数清除掉啦。”
“啸天哥,那日娘亲喂我吃了一枚九转还魂丹把我救回来了,要知道你会如此,给你吃了该多好。可惜那种丹药全天下都没有几枚啊,呜呜呜。”
“啸天哥,你快醒来吧,若水就在这里等你呢。”
“啸天哥......”
一声声呼唤,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哀伤。秋若水在床前陪伴照料张啸天整整三个月,也在此呼唤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比二十多年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都要长的多,却是无比的煎熬,仿佛穿越了千年,历尽了红尘万千。
伊人百日愁,
人比黄花瘦。
泪眼无痕问婆娑,
洒尽万里秋。
绫鸾取,
罗幔留,
伞下等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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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回想起稻香村中那个少年在他面前耍大刀的滑稽场景,都忍不住轻笑。那个时候,秋若水除了在秋家大院里练功,便是去赵大海处习武。
后来见到浑身是伤,拎着一根野猪尾巴回来炫耀的时候,觉得这个少年真有趣。
后来渐渐与张啸天熟悉,一起练武,时不时的一起切磋。那个时候张啸天舍不得对自己下手,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在冲自己嘿嘿傻笑着。
后来,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在稻香村外田埂上看夕阳是什么时候。只记得,那一天的夕阳,真美。只记得张啸天看着夕阳立下闯荡江湖之志的身影,很高大。
后来,张啸天随着天忍教的高人离开了。那一天,秋若水不敢去送他,却穿着自己觉得最显眼最漂亮的红色长裙,一个人在田埂上看夕阳。她知道,离开稻香村的路上,那个小山包上,一定能看到自己。
夕阳照耀下,小山上那道久久不肯离去的身影,在秋若水的心里闪耀了很多年。
后来,翠烟门的高手来稻香村收徒,却是直接找到了她。可是,秋若水答应了她的啸天哥,要在稻香村等他回来啊。
后来,秋家和翠烟门对秋若水说,她的娘亲,就在翠烟门。只有学好了武功,才能在江湖中做自己想做的事。
后来,秋若水坐着船,从瓜州古渡离开,向数千里外的翠烟门而去,一路的风景,真美,这就是她的啸天哥驰骋闯荡的江湖吗?
后来,翠烟门的娘亲,竟是掌门大人,在她成人礼那天,成为了少门主。
那一天,万里之遥的天忍教,张啸天艺成出师。
两人相隔万里,一个在雾灵湖上,一个在洱海上,看着同一轮明月,各自吹奏着同一首笛曲,思念着远方的他和她。
后来,济州城中,狂人啸天与若水擦肩而过。
后来,应王府中,时隔多年,终相见。
相见难,难于上青天,秋若水身上的重担,唯有含泪而别君。
往事种种,在秋若水空荡荡的脑海里回旋。静静躺着的张啸天,似乎眼珠微动,也在做着一样的梦。
梦中的俏新娘,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很想大声喊,却发不出声音。他很想伸手去抓住那红艳艳的衣襟,却如何也抬不起手。
被子里的手指,轻轻抬动,却没有人看见,床边的红颜,不知何时,已不在了身边。
“娘亲,女儿特来辞行。”翠烟门主殿内,秋若水向端庄而坐的秋掌门深深一礼。
秋掌门款款走出层层帘幔,脸上带着些许的无奈,嘴角却依然倔强地带着慈祥的笑:“若水,啸天已经昏睡数月,至今仍未醒来,你带着他又能去哪里呢?”
“稻香村。”
“数千里之遥,即使是顺流而下,也要七八日的船程,更何况途中还要照料于他,不如在翠烟门等他醒来,再决定不迟。”
“娘亲的意思这是同意我们走吗?谢谢娘亲。”
“哎,不同意又能如何,你们都夫君啊,娘子的叫上了,别说翠烟门了,恐怕此时已经天下皆知喽。狂刀大侠何许人也,为了带你走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啊。万一醒来为娘还不放人,可是打不过他呀,嗞嗞嗞,那股子要红颜不要命的劲儿,实在受不住啊。”
“娘~~~”秋若水一下子娇羞起来,小女儿姿态尽显,轻轻给秋芷水锤着双肩。
“姑娘大啦,终究是要嫁人的,想留也留不住啊。为娘这些天想了很多,也和婆婆谈了很久,却是做下了不少错事啊。”
秋若水轻轻搂住娘亲的脖子,在秋芷水耳畔说道:“娘亲,您永远都是若水的娘亲,翠烟门弟子,不会怪您的。身上担子这般重,女儿不能为您分担了,苦了您了。”
秋芷水回手抚摸着女儿的秀发,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