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白夭夭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那个撑着红色油纸伞的男子似乎面庞清晰了一些。
她缓缓地睁开眼,起身,见朱雀就在一旁候着。
朱雀边帮她穿衣边道:“主上,那个紫宣上仙一早便候着,要约你下棋。”
白夭夭刚醒,思绪缓慢,不明所以道:“啊?下棋?”
朱雀不动声色,将随身佩戴的剑拔出一段,道:“主上若不愿,末将这就去将那道貌岸然的神仙驱逐出北荒。”
白夭夭余光紧锁那抹晃眼的剑光,将手立即搭在朱雀拔剑的那只手,用力将剑推入鞘中,急道:“下个棋而已,你又何必大动干戈?”
道貌岸然?白夭夭憋笑,又道:“你似乎对他有敌意?”
朱雀为她穿上最外层的衣物,恢复以往冷清的嗓音道:“没有。”
白夭夭也不多问。朱雀性子冷,胜负心却极强。想必是听那九重天第一人的名号,她想要较量一番,一决高下?
与紫宣在一起的日子像是格外快一些。他们下棋,喝茶,南荒之事他们还默契十足地抛在脑后。不一会儿,便到了晌午。
此时,朱雀正为白夭夭添上第三杯茶。未满一半,只见大殿上凝气一团黑雾……
秦欻脸色苍白,出现在大殿上,单手支地。只见黑雾如一条条藤蔓缠绕在他身上,一袭红衣的他虽不见身上血痕遍布,流到地上的一滩血却是触目惊心。
“少爷!”“欻欻!”
见此,朱雀与白夭夭连忙来到秦欻身边,想上前将他扶住。
“别碰我!”秦欻尽力往后一靠,他自封玉泉穴,黑雾才缓缓退去。呕出一口黑血,他最终晕去。
白夭夭心中无措,自是十分着急。
紫宣前来查看,当即施针应急一番,却见一只手搭在秦欻额间施法探测。
是仙鹤,不知她何时到来。
“九重天果然出了奸细。”仙鹤叹道,“妖帝,仙君请你准允大护法到蓬莱仙山疗伤。”
事发突然,白夭夭几乎惊得不能言语,只能用力点点头。
朱雀扶起秦欻便与仙鹤离开,白夭夭怔在原地,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要追出去。
紫宣却一把拉住她:“你可认得路?”
白夭夭摇摇头,两眼泪汪汪。
见她如此关心秦欻,他是吃味的,但又着实见不得她有半分不好过。
紫宣温柔道:“我与你同去吧。”
还不忘安慰一句:“他避开险处,又自封玉泉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白夭夭顿觉安心,点点头,便随他前往蓬莱。
百草仙君为秦欻亲自施诊,将药房里的东海冰心芝尽数用去。白夭夭与紫宣来此不久,秦欻便辗转醒来。
他顿上一会儿,便一把揪起百草仙君的眉毛,死命用力道:“你个老不死的,想害死我不成?”
百草仙君吃痛,急忙道:“哎!别别别,先放开!先放开!小祖宗啊……”
仙鹤本想阻拦,却自知没有什么资格。紫宣亦是惊讶:秦欻此时根本没有那一辈人该有的丝毫的庄重。
“少爷”“欻欻”朱雀与白夭夭便在一旁劝道。
“哼……”秦欻最终放开百草仙君,双手环抱,将头扭向一边,不言。
“你好生休养,老夫先告辞,告辞!”百草仙君落荒而逃,走时嘱咐仙鹤好生照顾。又眼神示意,将朱雀与紫宣带了出去。
出门后,百草仙君将二人一路待到花园。
百草仙君面向紫宣与朱雀,“叫你二人前来,只为一事。”
“愿闻其详。”
“有人将本君给秦欻大人的物件掉了包,此人用心险恶,大护法险些丧命。蓬莱本就人丁稀少,如今出了叛徒,自是最好排查不过。你二人一仙一妖,一起揪出叛徒自是最公正。”
朱雀授意,如以往接到任务那般,行礼告辞,欲自己部署一番,丝毫不顾那句“一起揪出”。
百草仙君叹道:“他妖族曾经式微,现如今这是……”又转向紫宣劝道:“你多忍让些,配合她行事即可。”
紫宣向行礼道:“是,师傅。”随后却直勾勾地观察百草仙君的神色。
百草仙君不自在地很,果然,柿子都挑软的捏吗?
百草仙君不自在地很,果然,柿子都挑软的捏吗?但想起自己五千年前欠下秦欻的那笔救命之恩,只好硬着头皮,道:“紫宣上仙这是何故?老夫记得未曾与你有过师徒之情。”
紫宣心中不由得感叹:未曾料想,身边这一干人都是打太极的好手。昨夜与小灰交谈,他也是这般胡乱推诿。但越是如此,他的推测才越发坚定,大家所讲所述,唯有与白夭夭相关的部分与自己不符。进一步推测整体情况应是八九不离十:秦欻重现三界,看中了小白。如此,后来的一切都解释的通,只是……
“师傅莫瞒着。”紫宣神色定定,胸有成竹,道,“徒儿今日会与小白一同出现在蓬莱,师傅就应知,徒儿至少已摸了个大概。”
百草仙君此时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叹,下个凡竟交上了这样一个聪敏的徒弟。
“哎,罢了!罢了!”百草仙君最后败下阵来,道,“为师只回答你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足矣。
紫宣将最后一个疑问说出:“当日徒儿与魔魇同归于尽,敢问师傅,为何紫宣还在这?”
“是秦欻。”百草仙君摆了摆衣袖,踌躇一番,最终道:“你不必觉得亏欠他什么,这其中自有因缘。”
紫宣心中不免震惊,却又知此事着实合理。古典有载:天地生而运阴阳,阴为寒,为暗,为聚;阳为热,为光,为化。阴阳互根,阳中之阴化为魔魇,阴中之阳化为白象。魔魇现,白象出。白象,秦氏真身也。
三界之中,不会有人比秦氏一族更了解魔魇。但秦氏一族自鹿封一战后就隐于南荒,秦欻却是个例外。四海之战,被埋藏的真相甚多。紫宣亲身经历,知当时仙界众人与龙族僵持东海,秦欻并未参战,却已一己之力抵挡住西海放出的万魔之首,与其从骊山缠斗至九奚。那以后三界便不再见到这号人物。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事实,太多与书籍不符。
百草仙君劝道:“徒儿,不必多想,一切从心。”
他这徒儿,道行千把年,如今却步入了个万年残局,怎能不伤神?
这夜,蓬莱不寻常。
一黑影穿过园中直直来到秦欻养伤之所,查探一番后,乘着月色点燃了一株无疾兰,一时间烟雾缭绕,布满了整个屋子。
待无疾兰燃尽,他便徐徐前去,探那床上之人的气息,看是否失手。
“无疾兰与东海冰心芝药性相克,能将妖炼化。阁下的当真手段狠辣。”只听紫宣的声音在床头响起。
黑衣人当即要逃,却见一把剑抵在自己脖间,朱雀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自己的身后。
房间的灯火骤然亮起,百草仙君与仙鹤也相继来到屋里。
将那黑衣人的面纱一扯,仙鹤惊道:“鹿童!?”
却见“鹿童”对朱雀轻蔑一笑,而后撞向她手中之剑,顷刻间化为一团黑雾。
是分身?紫宣最先反应过来,念了个诀便急往秦欻所在之处。
他匆忙赶到,只见白夭夭手持画扇正与人厮杀。一道仙障横在白夭夭与秦欻之间,秦欻一手抵着仙障,镇定地指点着白夭夭。
紫宣沉下心来,见白夭夭仍站上风,便未向前插手。他倒也想悄悄,自己不在这九百年间,她是否还有长进。
“转身一步,翻手收脚!”顺着秦欻的话,白夭夭几乎是一句一个动作。不过几招,她便与原本与她近身缠斗的鹿童拉开了一段距离。
见鹿童身负浊气,想必已然魔化。
“虚实易清,转换易活。心中默念明心诀!”
白夭夭闭上双眸,心中默念明心诀,脚底晃晃地浮出一方浩大的太极。
见此,紫宣心中一惊,这种战斗方式是秦氏独有用来对抗魔魇的。但族规有载:此法的心法与招势不得传于族外。这秦欻……对小白当真舍得。
“重心易稳,实掌,出全力!”
白夭夭运起掌风呼啸而过,鹿童当即被一掌带到阳极至阴那端。
“平心静气,化而归一。”
万象令窜出莲火,在太极边阔燃的猛烈。
对面的鹿童已然做困兽之斗。然而,到底是白夭夭损耗过多。万象令开始发出灼热的痛感,右手已然开始颤抖。
见状,秦欻立觉不对,难道她寒气发作了?他即刻想上前助她一臂之力,却被困在这仙障不能前去。
鹿童疯魔一冲,太极顷刻消失,一时间火花四溅。
紫宣即刻唤出天乩,飞身前去为白夭夭隔开一档攻击,将她一把揽入怀中仔细打量。
只见她一袭白衣,右肩上却挂着好几道血痕。他眉头紧蹙,天乩剑直指对面已经魔化的鹿童,怒道:“妖不妖魔不魔,今日我便要教你以身殉道。”
紫宣单手推出天乩剑,剑锋瞬间化为数刃。不过片刻,鹿童便化作一四尾小鹿倒在地上。
此间过程,紫宣未抬眸看鹿童一眼,只急急看着白夭夭左肩的创口,欲给她治疗。
白夭夭却摇晃他的衣袖,急道:“先去看看欻欻。”
紫宣斜睨了床上的秦欻一眼,责备道:“你设下仙障将他护下,为了他,竟弄伤了自己。”
白夭夭低下脑袋,想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敢出声。
秦欻翻了个白眼,自行缓缓倚在床上。
此时百草仙君一行人才迟迟赶到。只因前屋也并不太平,紫宣走后,那里便被数百狼妖围住,若非早些天天帝在此安排下暗卫,看对面那架势,活脱脱要将蓬莱夷为平地。
仙鹤望着倒在地上的鹿童,道:“紫宣!你这样,如何向妖界交代?”
紫宣正认真地为白夭夭料理创口,未做一句答复。
秦欻打了个哈欠,懒懒道:“鹿童已然魔化,老夫也无事,此事北荒不追究。”
见自家主上居然安安静静地待在紫宣的怀里,一旁的朱雀不由地握紧了剑柄。又想到那日冰境窥视,她心里再次暗道:无耻小人。
百草仙君也自视没眼瞧,如今他总算明白青帝好些年前为何会有段时间郁郁寡欢了。于是,他携着仙鹤先行告退了。
待初步料理好创口,紫宣便把白夭夭打横抱起往门外走去。
白夭夭瞬间满脸通红,此刻,她才意识到,方才,她是在紫宣的怀里,现在,她是被紫宣抱起。再者,她护住秦欻并无什么错处,怎么就乖乖怂在他怀里这么久?
白夭夭声若蚊虫:“仙上这是?”
朱雀已将剑完全拔出了鞘,作势要追出去与紫宣大打出手。
紫宣停下脚步,先止住朱雀:“今夜无人,朱雀姑娘若不护好大护法,这失职之罪可担得起?”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但朱雀向来分寸得当,于是收剑,心道:“谅你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再转头看向秦欻,只见他拍拍床边,示意朱雀过去。
紫宣未再理会朱雀,对白夭夭道:“你寒气过重,我是医者,自然要照顾好我的病人。”
朱雀只觉他厚颜无耻,却又不得不回头守着秦欻。她再次扫过鹿童的尸首,心生疑惑。
紫宣将白夭夭安顿在隔壁房间,细细查看她一番,才发现她体内寒气并不寻常,轻易无法化解。生为秦氏宗族,心火至阳,秦欻与她交换心火是否是因此?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总之,若非关系超常,双方不会放心交换心火。
此刻四下无人,灯火明灭。白夭夭便明目张胆,将紫宣的脸一寸寸地打量起来。这脸当真好看。又想起他还棋艺非凡,刚刚他提起剑时的英气,她脸上浮出一团霞红。此情此景,她不由得想起一句词,却又着实记不全。
于是,她将那把画扇拿出,心中所想便是画扇上所题之词: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紫宣见此,轻声道:“这画扇,妖帝可否借我一观?”
白夭夭点点头,将画扇递给他。
紫宣翻转画扇细细查看一番,画面上所绘,便是南荒之漠。万千宏伟,收于咫尺之中。上有题词: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他缓缓合上画扇,道:“玉华风火扇,秦欻之母白灵微之物。”
又垂下眼眸,苦笑道:“他对你当真用情真切。”
话毕,白夭夭当即解释:“你误会了,我们不是那层关系!”
其实在紫宣之前,三界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说过类似的话,她也只是一笑而过,全然默认。记得欻欻当年曾言:“若真是个爱护你的好男儿,他定会无畏与我争个高下。”此事,她也深以为然。借着秦欻,不知挡了多少烂桃花。
如今却不知,会有这样一个人,她打从心底不想让他误会。
两人不言,夜静得很,呼吸声都分明。
良久,紫宣为她掖了掖被角。却坐在一旁,没有要走的意思。
白夭夭关心道:“上仙不去休息吗?”
紫宣眼底噙着一抹笑意,道:“素闻妖帝休息时向来是朱雀守着,今日朱雀姑娘不在,就由小仙代劳吧。”
白夭夭不知作何回答,未出口答应,却也没有拒绝。紫宣只当她默认。
紫宣又在她床边问道:“不睡吗?”
白夭夭摇摇头,努力平复住自己加快的心跳,侧向一边,装作要睡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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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仙山外,黑雾如丝,从仙山的结界尽数抽出,垄作一团,尽数落在一个矮小少女手中。
少女冷笑几声,道:“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