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间的热闹,早已散去。此时的长乐街,已经没有了白天的繁华。
夜,像一张黑暗的网,把整个蒲府笼罩起来。府门外高挂涂着金粉的“平安祥和”匾额,也在四盏长明灯飘摇的残影下,就要被黑夜遮住了原本的字迹。
蒲府的下人刚奉夫人的指示,到书斋来给蒲磐送茶,顺便带话请他早些回房休息。蒲磐只说,再坐会儿就回去,让夫人先歇着——平日里,若是没什么生意上的事情羁绊,他常常会在睡前到书斋来看看书、写写字、散散心。诗词歌赋之类的书籍,并非他的喜好,他喜欢读的是史记通鉴——读史如照镜,先正衣冠再正人,能让他更清楚地看懂世情和人心,这样遇到什么难题,才好找到解决的办法。
可是今天,他什么书都看不下去;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让他想不明白:
自己的儿子究竟得了什么病?儿子眼睛背后的东西、那另一颗跳动的心又是什么?
胡家两夫妻到底是如何救了松龄性命的?这一家三口到底是什么人?又或者,是不是人……
自己涉足商贾多年,好不容易挣下一份殷实的家业,在淄川上可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对下人仆役、佃户佣工、四里八乡,也算得上是广施恩惠,自问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可为何,却惹上了这些个匪夷所思的祸端?
虽然胡六郎说,事情已经了结,可是,一切真的结束了吗?他觉得没有。
所以,一想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他的眉头就拧成了一团。
万一哪天,松龄又犯病该怎么办?
去找胡六郎一家?可到哪去找?
去青丘?但那一家人始终也没有告诉自己,他们到底身居哪乡哪镇。
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该怎么办啊!
想着想着,蒲磐忍不住打起了呵欠,竟然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带着焦虑不安,他沉入了梦乡;而梦境,同样黑暗阴沉……
在梦里,他回到了二十二年前:当时他还年轻,只有十几岁,跟着父亲四处游历学着经商;父子俩那阵子正前往辽东一带的山中,和当地人采买皮货和药材。
当天,父亲下山去办托运的事,他就待在山上一间寺庙里等他;没想到,本来的大晴天,突然阴云密布,紧跟着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连山路都给封了。
幸好庙中僧人与他父亲熟识,就让他当天暂住在庙里,和僧人一起用些斋饭,晚来还找了间无人的禅房供他歇息,让他等明日晴天雪停、山路易行之后,再下山和父亲会面。
这天夜里,自己本来正在禅房中睡觉,突然感到两只手臂上一阵剧痛——睁眼一看,竟有一青一白两只巨大的狐狸,在自己的胳膊上各咬了一口——四处齿痕,鲜血淋漓。
他又惊又痛之际,突然只听天下响起了一阵阵的惊雷,整个禅房被电闪雷鸣所包围,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就在屋门之外,一道道闪电划过窗棂,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
那两只巨狐,仿佛被吓破了胆,紧紧缩在自己的床下不肯挪动一步,四只亮晶晶又深邃无比的圆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自己,目光中充满了悲悯和哀求——这般诡异之事,自己一个懵懂少年哪里经历过,在震耳欲聋的雷声和耀眼夺目的电光中,他终于昏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脑袋里迷迷糊糊,像盛满了浆糊头痛欲裂,而外面的雷声此时已经小了很多,电光也逐渐远去;这时他看到,这两只狐狸正用前脚扒在床头,伸出长长的、血红的舌头,舔舐他手臂上的伤口,它们舔过的地方,顿时变得清凉,伤口也不再感到痛楚。
醒来之时,他本以为它们会扑过来咬断自己的喉咙;然而,它们却只是跪伏在床前,似乎是在叩谢自己。那只黑狐是雄的,体长过丈;而另一只白狐,肚腹硕大,似乎是怀着幼崽,一条白色的长尾拖在地上。
他感觉头好晕,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很快,就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再次苏醒时,已是第二天中午,父亲和庙里的方丈正坐在他床旁,而他左右胳膊上的伤口竟已愈合,只留下了四个暗红的瘢痕。
父亲一见他醒来,赶紧端来清水让他润润嗓子,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五一十地将昨晚的经历告诉了他们,父亲听到自己的遭遇后半晌哑口无言;方丈听罢,也是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梦到这里,开始变得支离破碎,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蒲磐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想到:
辽东的救命之恩、恐怖的惊魂之夜;黑白二狐,一对夫妻;家住青丘,青丘多狐……胡六郎、胡七娘、胡小翠,胡——狐!
自己越想,越不敢再想,“若是有缘,自会相见……”,他记得,胡七娘临走时是这么说的;惊恐之中,他终于醒了过来……
当他回房时,外面已经鸡叫天明了,而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就在蒲磐于梦中回忆起二十二年前的经历时,六郎已带着七娘和小翠,来到了长乐镇外的一座山中。尽管已是傍晚时分,漆黑一片,但走山路对他们似乎没什么影响。
这一家三口站在山坡之上,望着山下灯火通明的城镇,小翠堵着嘴有点不高兴,“爹,娘……我还想在下面多玩几天呢!”
“小翠乖,等你再长大一些好吗?”,七娘怜爱地摸着女儿的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不知道我们这么做,到底对还是不对?”
“我想,咱们应该相信心月夫人和一眉大哥……”,六郎握紧了爱妻的手,远眺群山之外的大地,对着女儿说道:“小翠,咱们回去吧——这外面的世界,很快就会变天了……”
在大山的深处,一道闪耀着幽光的结界之门正在徐徐开启,三口人一起向那里走了过去。
阳春四月。
没人知道春天是从何时何地开始的。
在不知不觉间,它就从人们的眼眸中、指尖里悄然而至,像一阵风,在大地上轻轻吹过。
人们虽然看不见,却能察觉到,因此而引起的种种骚动和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