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养我的,不仅是溆河之水和河边的那座宅院,还有宅院里一直呵护我成长的养父母。
几十年的人生历程,真正提笔去写的时候,还是感慨万千。因为顺着笔尖流淌的不仅仅是一个个方块字,更是岁月中一个个鲜活的人和一段段难以忘怀的往事,他们和它们共同组成了我的这幅生命画卷。
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斯人已故,事属旧事,再去揭开,难免欢喜有之,泪水有之,几多感叹。
至今为止,我尚不知亲生父母是谁,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我的记忆中,家的样子是养父母给我的;养育之情,也是养父母给的。
养父母是40多岁才抱养的我,按中国人的说法,算是“老来得子”了。他们抱养我时的心理和彼此之间的对话,我是无从知道了,但从父亲留下来的一些日记和遗物里,我还是对这段往事有了一些了解。
从我懂事起,就从未觉得不是父母亲生的,因为他们对我的疼爱,和别的家庭没什么差别,甚至还要好很多。当时,我是60年代的独生女,家境殷实,物质生活比常人丰富许多。但是随着年龄慢慢增长,能听懂大人的话了,也就知道了领养的秘密。因为周围难免有些人说话不那么慎重,偶尔和母亲谈起我,经常会有“呀,这就是那个抱来的孩子啊,怎么这么好看”之类的话。他们应该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说了我也听不懂——那时我五六岁的样子吧。事实上,我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心智成熟,大人们闲聊的话,我是完全能明白的。
为什么我会比同龄人心智成熟?我常常在回顾中思考这个问题。很多学者都认同成人的很多特质都根源于童年这个观点,我觉得以此角度来看,大概是因为父母抱养我的时候已经40多岁,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不小,导致我们之间就少有那种亲亲抱抱之类的动作,也许就是这种父女之间、母女之间的亲昵举动极少,所以我觉得我从小就比一般的小孩要懂事、要成熟——潜意识里觉得小孩子才和父母搂搂抱抱,我们没有这样的动作,应该是我已经长大的缘故。所以,孩子的一些特点和父母的教养方式息息相关,即便我现在做了16年的校长,也会认为最重要的教育一定是发生在家庭里的,尤其是童年时期的家庭时光。
两三岁之前的记忆,也就是被抱养前的日子是完全消失了,现在只保存着一张最早的照片——圆圆嫩嫩的小脸庞,满眼好奇地坐在座椅上。这应该是我幼儿时期唯一留存的记忆了。
尽管很早就知道自己抱养的身世,但是我一直没有问父母这件事情。我不清楚他们是否知道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了,他们也一直闭口不谈此事。我父亲1992年去世,我母亲2002年去世,他们有生之年都对此事只字不提,也许是希望成为永远的秘密。
我不问,也是怕他们伤心;他们不说,也有保护我的考虑。对我视如己出的父母,应该是完全沉浸在有个好孩子的幸福感里,这个梦,他们不愿醒。
而当时年少如我,也知道这种秘密一旦揭开,并不会给人带来什么喜悦。知与不知,都有些沉重,这样的心情如果没有亲身体验,是无法深刻体会的。但是当你知道一些秘密的存在时,想揭秘的心情也挥之不去。
对于我的身世,母亲去世之前,既没有说过,也没有留下一点信息,哪怕一点痕迹。但是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有一包东西——我推断是我被抱来时穿的衣服。1977年,我们居住的向警予旧宅要改成“向警予纪念馆”,所以我们举家从向警予大院搬出来。清理旧物的时候,我在二楼发现其中有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小孩的衣服,因为时间长了,已经有一些发霉,轻轻一扯就烂了。母亲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包起来全部扔掉了。现在回忆起来,那应该是仅存的和我身世有关的旧物了。按常理来说,如果母亲有意让我知道之前的一些事,她多少要留一些,但她都丢掉了,一件没留。她应该是从那时起,就决计此生都不再提起此事。
觉察到母亲不会和我说这些事,我就有意去探听虚实。我母亲有一个闺蜜,她的女儿和我是幼儿园一起长大的朋友,她就有意无意地从她母亲那里打听点消息,然后悄悄告诉我,尽管具体细节不是十分清晰,但事情的大概轮廓还是有的。
当年我父亲在溆浦县商业局负责统计工作,母亲在商业局管辖的溆浦旅社(原来叫旅社,现在叫宾馆,是商业局下属的一个国营机构)负责客房部。一个从长沙来出差的旅客,是商业采购员,长期住在这个旅社,因为工作关系,常常在长沙和溆浦之间来回穿梭。
这个长期住旅社的采购员,慢慢地和我的养母变得熟悉起来,知道她不能生育,愿意帮她想办法收养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是趁我父亲出差到桂林时,跟着那个长沙来的采购员把我从长沙抱回来的——父亲是商业部门的干部,经常出差。母亲这样做,对父亲的触动非常大,父亲对于母亲没和他商量就无端抱了一个孩子回来,一直耿耿于怀。后来父亲去世后,我从他的日记中还看到了他的不满情绪:她去长沙也没跟我商量,就抱个孩子回来,云云。所以母亲当时不说,整件事情到底怎么回事,谁都不知道,就成为一个谜了。只是后来,听我母亲的闺蜜隐隐约约地说起,那个采购员曾经说过,我出生于1964年春,正值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四清”(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运动,接着又是“文化大革命”,家庭发生变故,无奈才将孩子送于他人抚养,希望不受牵连等等。年轻时,也有朋友劝我去寻“根”,说是只要找到当年那个采购员,一切就清楚了。只是我自始至终,都未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无望,抑或是觉得没必要。
说到看父亲的日记,那是对我人生影响最深刻的事情之一。
父亲是突然去世的,像日记之类的那些比较私密的东西,根本没有来得及清理或者藏起来,所以才被我无意中发现。他的日记里面是怎么说的呢?他说他的人生其实还是很遗憾的。遗憾什么?遗憾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他还说,“谁说我没有后代,我还有外甥和外甥女”……这让我突然感觉到,尽管他对我挺好,但他还是在乎血缘关系的,还是觉得女儿不是亲生的,在生命走向尽头时会有一些遗憾。
在看到父亲的日记之前,我其实一直都是很崇敬他的。而看了日记以后,真的很震惊,我甚至一气之下把他留下的日记和一些书法、绘画作品(父亲是湖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统统烧毁,还把他常用的文房四宝全部扔掉。我当时年轻气盛,感觉情感上受到了伤害——既然是你们收养了我,就应该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不应该再有别的想法。后来我鼓起勇气和母亲提起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母亲让我不要怪父亲,并歉疚地说:“那年,我没有与他商量就私自抱你回来。其实他对你很好的,你五岁就教你写毛笔字了……”
现在我能理解他了,但当时我真的是无法接受。甚至想,如果我不能生孩子,绝不领养。
对一个人来说,血浓于水是人之常情,所以很多被送走的人后来都会去设法找亲人,但是我没有这种想法,也没有有意识地去寻找自己的来处。不过,就如前文所说,当你知道一个秘密的时候,寻找答案的心情自然生发。
我也动过念头,曾经去过长沙想找到一些线索。因为就我打听到的信息来看,我应该是出生在长沙中医学院砂子塘一带。父母应该是在“运动”中受到牵连的人,也可能是受到迫害的人。但我打听到的信息也仅此而已。我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把三岁的我送人,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这些寻找与深度思考也让我试着去理解他们,就像理解我的养父一样。
后来有长沙的同学也帮忙问过,还有一个朋友就在湖南卫视《寻亲》栏目组工作,也说一定帮我找到亲生父母。我都说不用了,因为我真的没有强烈的愿望。
阅历越多,越能对人生有更为开阔的理解。我觉得人在这个世界上走一遭,其实就是把自己几十年的人生,走得愉快一点,走得有追求一些,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即便血脉至亲,也不是要面临山河岁月相隔的结局吗?所以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倒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