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的轿队在御沟外停了下来。御沟上建有五座桥,名曰五龙桥。过了桥,迎面而立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望楼,名曰天台,这是天王每年十二月初十生日时谢天之所。两旁各有一座牌楼。左边牌楼上写着“天子万年”四字,右边牌楼上写着“太平一统”四字,都出自天王手笔,字字洒脱,龙飞凤舞。天台后边是一道大照壁。照壁与围墙齐高,宽十五丈,彩绘九条巨龙,这是天王张贴黄榜之处。黄榜系黄绫制就,印龙凤云纹,它通常用来写天王封爵授官的告示。照壁之后,便是朝天门了。
朝天门左、中、右三扇巨门全用黄缎包就,绘上双龙双凤,门上金沤兽环,五色缤纷。门两旁摆着大锣四十对,朝天炮二十座。每天早晚天王在内吃饭,门前即齐击大锣,又放炮二十响,声震数里之外,故太阳城附近不见一雀一鸟。进了门,两旁各有一溜朝房,内外三进,宽敞明亮,这是宫中官员的办事之处。所有房屋门前一律悬挂着大红绸灯笼,里面摆设玉瓶、玉盆、玉碗,其中尤以安放在金龙殿里的二十四个三尺高的大玉瓶最为珍贵,这是赞王蒙得恩亲自为天王监制的。天王洪秀全今晚就在二十四个大玉瓶旁边的大理石条桌上,摆下了一席丰盛的酒菜,招待从前线回京的英王和忠王。
九年深宫生涯,已完全改变了天王当年英俊挺拔的容貌。他浑身显得肥胖而松弛,行动很不方便,站起坐下都要宫女在一旁搀扶,头发稀疏,精神不旺,从外表上看,全不像一个四十九岁的中年人,倒有六十开外的年纪了。只是头脑依然灵敏,语言快捷。天王今夜特别高兴,频频与两位宠将干杯,不停地劝菜,席上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在陈玉成、李秀成的眼里,此刻的天王,脱掉了神圣尊贵的外衣,露出了传道和战争岁月中亲热豪爽的本性。一下子,他们与天王的关系亲密多了。秀成乘机对天王说:“陛下,打武昌的江南一支,你另派人去吧,苏福省我一时离不开。”
洪秀全一听,哈哈笑了起来,拉着李秀成的手,亲热地说:“围魏救赵,秀胞尔是老手了。春夏之间的那一仗,打得几多漂亮!清妖建了七八年的江南大营,让尔给砸得稀巴烂,和妖呕血而死,张妖投河,何妖吓得屁滚尿流。我天国战将,从升天的东王算起,有几个人打过这样痛快的大胜仗?莫客气了,这南路一支,非尔亲自指挥不可。有尔去,朕就放心了。”
天王这几句贴心话,说得李秀成心里异常温暖,在如此褒奖和信任之下,李秀成还能再说什么呢?洪仁玕心想:到底天王威望隆重,几句笑话就解决问题了。他举起玉杯,兴高采烈地敬了天王一杯,又和英王、忠王干杯,碰得玉杯叮当作响。
玉成问:“陛下近来忙些什么事?”
“近来忙得很!”外面北风呼啸,但金龙殿里炭火熊熊,温暖如春,几杯酒喝下去,洪秀全感觉身上发烫,他敞开明黄绣龙袍,严肃地说,“这两个月来,我在逐条批阅《圣经》。《圣经》看似浅显,实则深奥无比,尤其是《圣经》上说的事与我们天国之间的联系,朕如果不讲清楚,兄弟姐妹们如何知道!朕于是给予详细指示,今日已全部批完。”
“陛下功德无量!”玉成、秀成齐声说。
仁玕在香港时,便对《圣经》很有研究,他想看看天王是如何批的。天王满口答应,命女承宣官把书案上的那本《圣经》拿过来。
一会儿,女承宣官捧来一本装帧考究的《圣经》。众人翻开看时,只见每页天头地角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蝇头朱批,字体恭正。看得出,天王对此事十分郑重,态度非常虔诚。仁玕不由得心头一热,自愧不如。他随手翻开一页,玉成、秀成都凑过来,三人细看。在《创世记》第十四章末段边,“又有撒冷麦基洗德带着饼和酒出来迎接。他是至高上帝的祭司”句旁,天王批道:“此麦基洗德就是朕。朕前在天上下凡,显此实绩,即今日下凡做主之凭据也。盖天作事必有引。爷前下凡救以色列出麦西郭,作今日爷下凡做主开天国引子。朕前下凡犒劳亚伯拉罕,作今日朕下凡做主救人善引子。故爷圣旨云:‘有凭有据正为多。’钦此。”
读完这段话后,玉成更崇拜天王,秀成纳闷儿不解,仁玕心里冒出两个字:荒唐!
仁玕又翻开一页,见在《约翰》第三章旁,天王批道:“上帝独一,至尊基督是上帝太子,子由父生,原本一体合一,但父自父,子自子,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这一段批文,三王都不甚解其意。于是仁玕合上书,双手恭还给天王,说:“《圣经》经陛下御批,果然意义都出来了。明日臣即下令刻书衙,命他们从速刻印,天国师帅以上的文武官员人手一部。”
天王高兴地命女承宣官收起《圣经》,说:“为庆贺朕今日御批《圣经》完毕,特请诸位看一件稀罕物。”
天王刚说完,另一女官提了一只灯笼进来。玉成、秀成一看,都吃了一惊,原来这只灯笼的罩子并不是通常的绸子,而是无色透明的玻璃,又天衣无缝地做成大南瓜似的形状。这种玻璃灯笼,玉成、秀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也难怪,那时的中国,这种玻璃灯笼的确极为罕见,天王乐呵呵地对着李秀成说:“秀胞,尔不知道,这其实是尔的战利品。”
李秀成惊得双目睁起,不懂天王话中的意思。
“四月份打下苏州后,尔率军南下,谭绍光在江苏巡抚衙门发现八个木箱,撬开一看,竟是八只崭新的圆形玻璃灯笼。问衙门旧书吏,才知是何桂清托洋人从英吉利刚买来的,还来不及用,便做了俘虏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天王接着问秀成:“王府盖得如何了?”
“快盖好了,还差个把月就完工了。”秀成答。
“好!不要急着完工,把它盖好点儿。”天王接过女官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和脸,兴致高涨,“当年萧何为高祖营造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又建前殿、武库、太仓。高祖打仗回来,见未央宫建得甚是壮丽,大怒,对萧何说:天下不安,连年苦战,成败尚不可知,宫殿为何建得如此豪华过度?萧何说:正因为天下未平定,所以要造这样的宫殿,不豪华壮丽,不足以威重天下。高祖于是转怒为喜。天王宫的规模是大了些,也有人指责,他们其实不懂得朕的用心良苦,朕要借此威重天下呀!”
刚进宫时,玉成、秀成对天王宫的侈丽奢华,心中都颇不以为然,现在听天王如此解释,方才明白。
“当然,诸王的宅院,决不可模仿天王宫,但既贵为王府,也就不可草率,都要建造得像个样子。尤其是苏州的忠王府,今后是陪都的第一大王府,更要威重。非如此,不可震慑四属。秀胞,苏州来的这八个玻璃宫灯,仍叫它回苏州去。朕特为赏给尔,待忠王府落成之时,悬挂大门上,以壮威仪。明日叫呤唎回他的英国老家去一趟,买它几百个来,每个王府都要挂它几个。尔回苏州后,立即调兵遣将,准备西行。王府营建之事,我命蒙得恩代尔主持。天王宫就是他负责建造的,我叫他将忠王府再扩大一倍,造得气派十足。秀胞,尔就放心去吧!”
多英明的天王,他似乎早已洞察李秀成不愿出兵的真正原因;多宽厚的天王,他给了李秀成意想不到的浩荡皇恩。李秀成还能说什么呢?他站起来激动地对天王表示:“谢陛下厚恩!小官服从圣命,速急发兵武昌,以解安庆之围。”
二、调和多、鲍
离开天京后,陈玉成和李秀成便调兵遣将,从长江北、南两面分别向西挺进,约好一个半月后在武昌相会。北面陈玉成带着林绍璋、周国虞、康禄,点起两万人马,号称七万,由和州过庐州,欲擦过桐城,再走太湖进湖北。为壮声势,陈玉成又约定龚德树率三万捻军南下。在曾国荃看来,陈玉成此举显然是冲着安庆而来的。他将这一分析向大哥作了报告。曾国藩决定调多隆阿、鲍超率部在桐城县挂车河、孙城一带截击陈玉成的部队。
当年那颗奇异的玛瑙,多隆阿自然没有上交朝廷,曾国藩也从不问起,彼此心照不宣。这几年多隆阿一直转战在鄂皖交界之地,时有胜仗,曾国藩素来对他优容相待,复出之后,更有意笼络他。多隆阿凡有战绩,曾国藩便抢先奏报朝廷。去年,多隆阿已授福州副都统,他感激曾国藩;二人相处,日渐融洽。为使多隆阿更卖力,这次多、鲍协同打援,曾国藩又命多为主,鲍为副。但鲍超不理解曾国藩的用心,他不愿居于多之下。
“大人,多隆阿的能耐,您老比我更清楚。他哪里是打仗的材料?我在他之下,日后我的功劳都变成他的了,我不干!”
“世称多、鲍,其实多哪里可以比鲍。”曾国藩笑道,“这点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去。鲍提督的战功,多副都统是夺不去的。”
高帽子一戴,鲍超高兴了:“好吧,我听大人的。”
鲍超带着八千人渡江而北,按期驻扎在孔城至罗昌市一线上。按湘勇打仗的一贯作风,扎起二十座营房。营房外挖深沟一道,沟里插满竹签、荆棘。沟外放哨,沟内架炮。营房内外,防守得严严密密。十天过去了,多隆阿的绿营未到防,陈玉成的增援也未到,鲍超松了一口气。
鲍超统领的霆字营,打仗不含糊,军纪比吉字营还差。十来天无仗打,勇丁们便不安分了,营中喝酒赌博,营外宿娼嫖妓,把个军营搞得乌烟瘴气。鲍超不甚贪女色,偶尔部下送上个漂亮女人,他也不拒绝,但天一亮,便摸出几个钱打发走,决不留女人在身边。鲍超最爱的是喝酒,喝酒时又要嫩鸡作下酒菜。一日三餐,十斤酒、三只鸡吃下去,不醉不胀。在他的影响下,霆字营的营官哨官都有吃鸡的癖好。十多天住下来,弄得周围几十里地面,鸡都遭了劫,军营外四处是鸡毛。当地一个老塾师气不过,给鲍超编了四句歌谣:“风卷尘沙战气高,穷民香火拜弓刀。将军别有如山令,不杀长毛杀扁毛。”鲍超听了也不在乎。
过几天,多隆阿带着一万绿营来到挂车河扎下。陈玉成联合龚德树的捻军,号称十五万,也跟着由北而来,在湘勇驻地十余里外扎下营来。鲍超疾驰多隆阿营,对多说:“贼兵新来,脚跟不稳,我军今夜劫营,可挫贼的气焰。”
多隆阿一贯打老爷仗,不想太劳累:“贼势浩大,暂勿轻动,过几天再说吧!”
鲍超心想:你不去,老子今夜劫营给你看看。
鲍超回到孔城,传令秣马厉兵,半夜待命。后半夜,鲍超带着两千精壮勇丁,驮了十余门火炮出发。副将宋国永问:“鲍军门,部队向哪里开拔?”
鲍超喝道:“不要作声,跟我的马走就是了!”
宋国永不敢再问,指挥部队紧跟鲍超马后。
时正深冬,夜色很浓,两千勇丁衔枚疾走。走了十四五里,忽闻四周刁斗声传来;再向前走,声音愈多愈急。官勇们疑惑不解,鲍超下令停止前进。过一会儿,天色渐晓,四周之物依稀可辨,大家定睛细看,一个个大惊失色。原来,鲍超将他们带到了敌军营垒之内。鲍超传令:“不许惊慌,贼正酣睡,没有防备,正是劫营的好时候。”
说罢,亲自点燃一门火炮,对着前面大营放出。“轰隆”一声巨响,惊得睡梦中的人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紧接着十多门火炮一齐开炮,营垒中的官兵晕头转向,乱作一团。鲍超骑在马上,抡起大砍刀,带头冲过去,两千勇丁人人舍命向前,喊杀声震天动地。原来,鲍超闯进的这片宿营地,正驻扎着捻军龚得树的人马。当龚得树一眼看见到处飘扬着绣有“霆”字的军旗时,知已碰上了湘勇中最强的部队,心里叫苦不迭。龚得树不知鲍超有多少人马,这次南下本不是他的用兵计划,捻军打仗,素来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现在吃此大亏,便干脆带着全部人马北撤回老家去了。鲍超掳掠了不少马匹甲仗,吹起得胜号,收兵回营。
鲍超的胜利,不但没有得到主将多隆阿的奖励,反而使他由羞愧而变得恼怒起来。恰好陈玉成趁霆字营得胜虚骄的空隙,发起一场反攻,鲍超没提防这一着,打了败仗,死了二百来人,后退二十多里。多隆阿抓住这个机会,扬言要向朝廷上一折,严劾鲍超军纪败坏,不听号令,请朝廷将鲍革职严办。鲍超得知,气愤至极,吩咐宋国永看管霆字营,一匹快马跑到东流,向曾国藩诉说委屈。
多、鲍不和,使曾国藩颇伤脑筋。打援,主要靠鲍超的霆字营,不能撤鲍超;多隆阿在安庆附近打仗多年,地形熟悉,也不能换多隆阿。鲍超勇猛,但头脑简单;多隆阿硬打不行,但算计尚可。二人要携起手来,才可以取长补短,相得益彰。早几年,曾国藩处理这样的事,必定采取强硬的措施,要么强迫鲍超听多隆阿的命令,要么断然调离多隆阿。但现在的曾国藩,不想用这样生硬的办法了。他温语安慰鲍超,留他住下,一面派人去挂车河,将多隆阿请来。
多隆阿来了,身后跟了一个随从额尔真。多隆阿虽然能讲汉话,却不识汉文,平日公牍书函,凡汉文均由额尔真诵读,回信亦由额尔真代办,额尔真也总是跟着他参加各种会晤。
曾国藩客气地接待多隆阿。寒暄毕,多隆阿问:“不知大人将多某从挂车河唤来有何要事?”
曾国藩神色严肃地说:“倘若没有大事,将军军务繁忙,鄙人怎能打扰。”说罢,吩咐荆七:“把那封匿名信件取来给多将军看。”
荆七进到内室,捧出一封信函来。曾国藩接过,双手递给多隆阿,多隆阿随手给了额尔真。额尔真看着看着,脸色很不自在,看完后也不作声。多隆阿奇怪,问:“信上写的什么?说与本都统听听。”
额尔真略为踌躇后,说:“大人,这封信说驻守在桐城县南的军队军纪差,骚扰百姓,将百姓家的鸡子搜括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