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喘息声一次次回荡在林间。
快到了。
夏浚奋力抬脚,全然不顾脚伤带给自己刺骨的疼痛。
他不能慢,他不敢慢!
徐恒在身后为他与焰雀拼命,他必须与时间争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爬上青玉阶,一步,两步,三步。
院门近在眼前,缭绕的云雾将其遮挡得若隐若现。
到了。
“咚咚咚”
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狠狠砸在门上。
院门为寒冰打造,白如冬雪,触及生寒,仿佛将人置入于冰湖底层。
“帮帮我,谁都可以,帮帮我!”他奋力拍打冰门却没有丝毫声响。
他早已不顾什么太子礼节,也不明白自己怎会为一个外人如此担心,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却好似极其重要的人将要离开。
不肯死心,他更加用力敲击冰门,门上从丝丝血迹到大片血痕,他始终未曾停下。
兴许是之前那枚果子余毒未清,体内气血开始翻涌,嘴角漫延出腥咸的味道。
头一阵阵发晕,疼得似要裂开,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他扶着山门缓缓倒下,院门被他留下一抹血手印。
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竟感到深深的不甘,真的,就结束了吗?
他想喊的话却怎么也喊不出,迷迷糊糊间好像看到徐恒持剑不动,眼神幽怨的盯着他,画面一晃,一具白骨躺在地上,胸膛处插着紫应剑。
五日后。
他在咳嗽中转醒,睁开几乎粘在一起的眼皮,目光迷离,环顾四周。
脑子一片混沌,记忆异常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对了,徐恒!
他勉力撑起沉重的身体,发现胸口和脚上都缠了厚厚的一层绷带,行动十分不便。
床沿,一女子坐在他旁边,单手支起脑袋睡着了。
柳眉琼鼻,朱唇轻启,面上不施粉黛,曼妙身姿裹于白衣之下,一柄霜色剑挂在她腰际。
正欲开口,咳嗽先声而出,比上次更重。
女子被他声音惊醒,迷糊的揉揉眼睛,“你醒啦,都昏睡五日了。”她顿了顿,继而道:“师傅说……你以后是个半残废了,你不要太难过……会好起来的。”
半残废?!
夏浚脸色苍白了几分,他堂堂苍晧国太子,无权无势,无才干无能力,本想着以后拱手让位且算了,到如今却还要落得半残废的下场?
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怔愣许久。
女子并没有察觉他脸上异样,自顾说着:“跟你同一天来得那人好得差不多了,要我去替你叫来吗?”
她等了夏浚许久,对方都不搭理她,“那公子人极好,自己还受着伤呢,这几天还衣不解带的照顾你。”
夏浚闻言,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就像内心积郁多年的事有一天知道了是假的,说不尽的庆幸和欣喜。
既然还有力气照顾别人,看来伤势远没有他想象的严重。
他十分了解焰雀的可怕,曾亲眼见一头凶兽瞬息间消失,留下一地白骨,否则他也不会不顾一切的寻求帮助。
没想到,徐恒的武功竟如此高,生在徐府当真埋没人才。
女子疑惑的盯着夏浚,不论她说得如何感天动地,这人都是一脸淡漠,毫无表情。
她本就是个性情中人,见了夏浚的反应心中微有不悦,低声嘟囔,“朋友尽心尽力照顾,怎么冷冰冰的……”
夏浚听后略感尴尬,对女子说:“姑娘误会,方才心中有些许思量,致使一时出神,我那位朋友现在何处?”
对方耸了耸肩,倒也不再计较,“偏房,应该还在睡吧,我瞧着天色也快戍时了,你还是明早再去好了。”
夏浚点点头。
女子查看一番他的伤势,确认无碍后才行礼道别。
他睡眠向来浅,这次一睡便是五日,此刻醒来毫无睡意,又感到有些口渴,拿起床边拐杖下床去倒水。
恰巧徐恒在这时推门进入。
徐恒的右眼角有被烧过的痕迹,现在化作疤痕印在那里,像一朵桃花绽放,很小很浅,泛着粉。
但手上的情况不太理想,整个手掌缠着厚厚的布条,隐隐有血迹渗出,在一片白中格外刺目。
夏浚放下茶杯,欲说话,徐恒则不言不语朝他步步逼来,满脸阴沉,似是心有不快。
他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一阵天旋地转,稳当当被徐恒抱起,直到屁股挨着床才出声,“你?我?那什么……太夸张了吧。”
他坐在床上语无伦次,再看徐恒,对方神情坦然,像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反倒是他表现得过于激动。
“好好休息。”徐恒走回去倒了杯水又递给他,“我理应照顾你。”
夏浚咳了咳,掩饰心中慌乱,若细说,他才是被救的人。
徐恒拿起剪子,将蜡烛里的灯芯剪短些,放到一旁铜架上,“后日会有弟子送你回去,不要告诉他人你来过千山院。”
“嗯……嗯?送我?那你呢?”
“我是千山院外门弟子,这次出山……没什么,你伤势未好全,今晚早些休息。”徐恒说完,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任何事能做才出门。
屋内昏黄。
窗子微微开出了条缝,外头因是种了花,不知什么种类,但夜风含着花香时有时无飘散进来,让人闻来舒服不少。
床上的纱帐被轻轻吹起,迷蒙了视线,他盯着灯盏上豆大般的烛火出神,一跳一跳犹如嬉戏的孩童。
难怪,京中少有徐恒传闻,原来是当了千山院弟子,既身为弟子,理应有隐息丹才对,为何当日他迟迟不肯拿出呢?
丢了?忘了?会这么简单?
不知为何,他觉得徐恒今晚有些不对劲,可细一思量,又觉得没什么变化。
他摇了摇头作罢,知道自己就算想出来也无关紧要,况且现在毫无头绪,他不再纠结此事,当即盖被睡下。
两日后。
秋末初冬的时节正是寒意渐浓之际,今年的天儿冷得格外早,看来又有很多人将熬不住寒冷与饥饿。
晨间阳光和煦,寸寸照进屋内,照在那人琥珀色的瞳仁上。
而夏浚才刚起身收拾东西,阳光洒在他青衣上,如影如纱,一头长发微微泛金光,简单的用粗布条缠了下。
他转头看向徐恒,那眼神好像看谁都一样,总有浓浓深情,一颦一笑都牵动人心神。
二人对视那刻,徐恒不禁愣了一下,微微叹声气,“走吧。”
“嗯。”
屋外,正站着五名弟子,四人着黑衣,一人着白衣,那白衣便是前几日的女子。
她看到夏浚招招手,转而对徐恒说:“原来你是外门弟子。”
徐恒今日穿得黑衣与那四名弟子相同,领口都绣有银白祥云,不过他的祥云比另外四人惹眼些,是用金丝绣得,“是的,师姐。”
“即是千山院弟子应有隐息丹,你那天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不慎掉落。”徐恒答,言简意赅,不肯多说半个字,好像说话是件极累人的事。
女子还想再说什么,被一旁的弟子提醒,“南觅师姐,该走了,不然长老又要责骂。”
南觅闻言身子抖了抖,面上划过一丝害怕,一边催促众人,一边自己转身走远。
南觅?夏浚只觉这名字耳熟。
小时候他有个妹妹也叫南觅,天天跟在他身后跑,后来有一天妹妹突然消失不见,他找很久,甚至哭了好几次始终不见妹妹。
后来这件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忘不少,不过他依旧会向母后问起妹妹的事,母后没有给予他答案,只说让他管好自己。
觅儿妹妹?不对,怎么可能,觅儿性格温和懦弱,长得也不算好看,顶多清秀,与那众星捧月的南觅完全不同。
兴许是他多虑了。
之后,他一路跟随众人走许久,千山院占地极大,绵延不断连了七八座山,徐恒领着夏浚,一行人始终不见那高大山门。
偏偏千山院弟子被规定不得在山内御剑,说是为了磨练弟子意志,不然片刻就可出山。
惨了夏浚,虽从小习武,终究不能与修仙之人相比,只觉前路漫漫,一步一拐走得甚艰难,脚底也磨得生疼。
他实在憋不住路途无趣,便与徐恒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此番才知晓,原来千山院各山有各派,各派还细分出外门内门弟子,外门弟子多是像徐恒这样半路进来修行的,内门则是本家直系弟子。
而外门弟子不仅本身资质要佳,父母更得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他记得徐府夫妇这么多年来很少出现在众人眼前,印象唯一深刻的是侯爷当年十里红妆,百家宴席迎娶侯夫人,听闻夫妇二人多年来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很幸福。
可惜啊,天公不作美,这对伉俪夫妇在半年前双双离世,死因至今无人得知,传到皇家都已是三月后了。
徐恒能进千山院,父母定非等闲之辈,怪就怪在,堂堂侯爷的背景异常干净,举国上下竟无人知晓其来历,如若非找出个知情者,应该只有他的父皇,当今圣上夏邝。
反倒是他们的长子在京中名声远扬,听说徐渊当年进京才十岁,带了些许薄银便独自闯荡这诡谲莫测的京城,本以为一个孩子待不了多久,没想到还让其闯出一番天地。
前不久,还在演武场挑翻苍晧国第一高手,据说徐渊当时手握长剑,周身腾起缕缕紫气,劈出的剑气犹如游龙,气势磅礴而去,吓得那第一高手双腿发抖,颤巍巍跪下求饶。
夏浚那日不在现场,便对经过不甚了解,而众人都说,徐渊在紫龙出现那刻突然仰天大笑,笑得十分瘆人凄厉,像步入无尽深渊令人胆寒,可偏又满脸意气风华,眉宇间皆是少年傲气。
紫龙……夏浚不经回想起徐恒的紫应剑,自那日过后便再未见徐恒配带过。
或许二者关联颇多。
夏浚继续问已略显不耐的徐恒,“你会回京吗?”
徐恒长舒一气,“会,我是外门弟子,出行还算自由,每两月过后有一日可自定去向。”
“我甚少听闻你的事迹,你和我说说呗。”夏浚快步走到对方身侧。
“没什么好说的,京中有我兄长足矣,我只需潜心休习,来日助他便可,再无所求。”徐恒说这话时理所当然,面上依旧平静如湖水。
夏浚撇撇嘴,果真不是一路人不走一路桥,他一个太子不想当皇帝,徐恒身为徐府次子,家世显赫却无甚抱负。
聊那么多也不见徐恒兴起,他便默默退开两步,而不远处,已能见到山门。
众人不再前行,徐恒递给夏浚一个荷包,竟是他之前丢的那只,上面绣得竹节还掺了些细小泥粒,倒不甚显眼。
夏浚打开荷包,粗略一看,足有二十余粒隐息丹,都够他在雾林里带上两天两夜了。
接着,徐恒又从袖中拿出一把扇子,整体精致细巧,掌心大小,扇面不知何物所做,外圆内方,透如蝉翼,扇柄由金丝楠木制成。
他嘴巴一张一阖,念出几段似是而非的咒语,往地上一丢,瞬时变大几倍,宽一丈,长三丈。
夏浚不禁咽了咽口水,难掩面上惊讶,仙家物品果真神奇。
“此扇名为御风,日行千里,你服下隐息丹睡上片刻,不久可到达梨花镇,那里离京城不过几里。”徐恒向夏浚解释道。
夏浚前几日脚还疼得厉害,现下除了略有不便早已好得差不多。
他放下手中拐杖,拱手作揖,“多谢。”心中又想起一事,道:“不知你几时会来京中,若是有兴致,可否与我叙叙旧,喝上几杯?”
徐恒闻言,终于展露出笑意,随即点头答应。
夏浚与其他人告别,踏上御风,出了千山院。
一日后,他回到宫中,依旧当个无人问津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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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惊起,来得突然,走得突然,拉回夏浚那陷入过多的回忆。
徐恒正垂眼站在他身旁,双手自然放于身侧,朝服还未来得及褪去,云雁展翅于上,明明与他人穿得一样,偏就徐恒最为吸引人目光。
夏浚越发不理解徐恒的做法,倘若当年是为保他平安,那么现在呢,被众人逼着去长阳城,同样为了保他?可他有什么值得徐恒如此费尽心力。
“皇上,臣此番前行,难料何日归京,不知臣归来那日,可否有幸与皇上喝几杯酒呢?”徐恒抬眼,千年不化的冰山脸微微展露一丝笑,那眼角桃花状的痕迹欲发撩人。
夏浚听后不禁感慨,曾经许下的承诺本以为不久便会实现,结果途中变故丛生,这约定一拖再拖已将近十年。
没想到,徐恒还记得。
夏浚叹了声气,放下劝说的念头,“好,我等你回来。”
次日,徐恒带领一百精兵启程。
京中不好调派人手,夏浚暂且将璠魑军调与徐恒,这是他手下唯一能动的兵力,也是他母后留给他的“护身符”。
当日,徐恒身着一席绛紫衣,发髻用银冠束着,目光凌厉不逊徐渊。
他送了徐恒几里路,到此该停了,而除了夏浚,再无他人相送。
二人并未在意这点,临别之际,相视一笑,再一眼,便是背道而行。
徐恒,不管前路如何,请你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