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堂,黎明之前。
由于春日伊始,冰雪消融,早晨的气候并非十分和暖,又兼之此地地处山谷之中,涧深谷幽,更是莫名的多了几分寒气。
山中的人大多还沉在睡梦里。江湖中人,最是讲究今朝有酒今朝醉,身处这世外桃源之中,他们便乐于添一分安闲,多一分从容,少一分执著与磨练。
然而,一个孤单的身影例外。
他早早的披着露水起身,穿着单衣,手持一把极长之刀,身姿料峭而挺拔。
院子中的一棵枇杷树上的鸟儿从巢中惊醒,不满地向外望去,看到了他,认出了是一个废寝忘食的熟面孔,便拍拍翅膀,重新遮掩好惊惧的雏鸟,一歪头,继续睡了过去。
他手握刀柄,开始了新一天的功课。
劈、斩、扫、挑、刺、压,他就着月光,就着树影,深吸一口气,将多年修来的内功沉到丹田,随即长吐一口气,一闭双眼,将在心中推敲了千遍的招式推出。
只听见一声巨响,院中长久摆放的一颗顽石应声而裂,碎石乱飞。其中一颗敲在树上,竟砸出一个碗口大的坑洞。
他却一皱眉头,遂而又把刀提起,用尽全力在空中画出一招如流星般的弧线。一片因方才乱石飞撞而震下的落叶飘飘摇摇,眼看就要撞在刀风上。
”董师兄!”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的气息微微一滞,内息顿时涣散,像脱缰野马般从他的周身溢出。那片飘飘摇摇的叶子本已经险险的被刀锋割出一道缺口,却突然被四散的内息突袭,只在空中轻轻一荡,便静落在地上,险之又险地避免了被腰斩的命运。
来人窥着他不悦的神色,吓得一声不吭,缩着脑袋垂手在门边。
这位练功的少年便是董堂主之子,董道。
他面容平静,望着那片落下的树叶,弯下身将它轻轻地捡了起来,珍重的收藏到袖中。
还不够,他心中想。近来自己练习刀法,似乎有突破往日以来的瓶颈之意,然而每当要紧的关口,却总是心神意乱,前功尽弃。
他原来是和义妹董玉犹一起练刀。他力气较大,用功勤苦,事事都要胜上同辈中人三分。而玉犹与他一起长大又是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自小便不太喜欢练功夫。经常都是董道在院中练功,玉犹去山上打鸟摸鱼,但董堂主察觉了,却是董道因末照料好妹妹罚扎一天的马步,董玉犹则被训斥几句草草了事。
他每次都是心中不忿,将自己关在屋中,玉犹便每次都来敲门,他不忍心将妹妹拒之门外,便跑去开门。开门的当口,不见那个小姑娘,却看见有个机灵鬼早已跑到屋顶上,揭开几片房瓦,将一只烤的外焦内嫩的麻雀丢到床上来,弄得床单上净是油花。
想到玉犹,他便禁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守在门边的师弟看到师兄常年冰封的脸终于解冻,便鼓起勇气:”师兄,师傅叫你去静安堂。”
董道摆摆手:”知道了。”
那小师弟便安分的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给师兄掩上门,这位师兄练功时从不允许人偷看,这是堂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但若说他是怕人偷学,好像也不太对劲,因为这位董师兄虽说武功稳居风雪堂第一,但待人一直勤勉耐心,有小弟子向他问招讨教他都照单全收,全然不像是小肚鸡肠之人。
若他是那种人,那堂中一众师姐师妹的芳心可是要错付了。
话说这位师兄也怪,虽说有众多师妹喜欢,本人却清心寡欲得很,二十一岁了还不娶亲,虽说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活到七老八十还娶不起媳妇的也有很多。但董家家大业大,董道又是一根独苗,他自己不急,董堂主也不为他操心吗?
哎,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小师弟忍住腹诽,麻溜的离开了。
董道屏住呼吸,听着小师弟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后,才从怀中掏出一本剑谱,翻到先前折角标记的地方,细细研读,出神半晌。
至于在静安堂的父亲,就让他先等等吧。
随即,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正在和父亲怄气的董师兄横刀画起,以刀为剑,按照剑谱上的内容修习那不知名的剑法。这剑法与他之前所练的刀法全然不同,带有一股悠然自得之意,仿佛将杀机收放自如,一敛一放间从容不迫,反而因此显得轻巧诡谲。
不知不觉间,一股浩然之气弥散开来。
董道收剑,地上早已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全是被横向切开,断口整齐,可划伤肌肤。
这本剑谱,又一次成功地让他出了神。
这是他从父亲的书房中,偷偷“抄”来的。
其实这些天来,董道的心中一直有个疑惑,父亲为何不把董家单传的刀法教授给他?
他先前只是以为自己修为未到,于是加倍用功,可是有一天,当他路过静安堂时,却听到了父亲指导董玉犹的声音。
“玉犹,步伐要稳,呼吸要平,意念要一,气度要专,挥刀时要心无旁鹜,眼中只有一线,你的刀刃携带无坚不摧之意,须尽劈在这一线内。”
他心中好奇,于是选择了一块花木遮掩的平地,隔着花丛偷偷的窥视。他望了一眼,心中却是一震。
董玉犹所用的刀法,一招一式皆与他平时所习不相类似。刀刃划的每一寸弧度都似千军万马般肃杀,有一种无敌不克,无坚不摧的傲然气势。他虽从未习过董家刀法,但这一劈一斩之中的精神气脉却让他心中五味杂陈。这正是他苦苦追求,却从未得到的董家真传。
为什么?玉犹的刀法比他好吗?玉犹的天资比他卓越吗?为什么她能学到董家真正刀法,而他却不可以?他摩挲着自己手中的刀,心想:一定要让父亲刮目相看。
等到父亲愿意传授给他董家刀时,他便告诉父亲自己的执念与努力。
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董师兄悄悄摸进了父亲的书房。
风雪堂中都是亲戚朋友,大家来来往往地都不避人,所以董堂主的书房只设置了寥寥几个守卫,都是些已经出师了的年轻弟子。任谁要来探访,看几眼武功秘籍也罢,拿几本经书卷帙也罢,只要通传一声,董大侠都会客客气气地请你进去。董大侠认为万事讲求一个缘分,武学也是如此,所以假如有人觉得哪个功法与自己投缘,拱手相让也是常有的事。
至于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还要偷偷溜进来,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想让父亲知道。
好奇心蠢蠢欲动,董道就想知道,到底真正的董家刀法长成个什么样子?
悄悄地让门口守着的弟子“小憩”片刻,董道在董堂主的书房内翻箱倒柜,翻出什么《玉女心经》《汉阴诀》《归元大法》......不该出现的全都出现了,该出现的却迟迟没能出现。
董道突然明白,董家刀并没有纸质记载,世界上仅此一版,就藏在父亲的脑袋里!
看来董堂主明面上光明磊落,私底下还是很防人的。
在心底暗叹自己太过鲁莽,董道收拾收拾将一切恢复原样后,抬脚准备离开。
突然,一件物什抓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个沉香做的雕花木盒,十分贵重,摆放在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是一个可以被伏案之人日日抚摸的位置。但这个位置,对于这样贵重的东西,似乎太过轻浮了,因为最显眼,便是最危险。
这证明,这是一个珍贵、却不重要的东西。
可是董道恰好在翻找东西时将它漏掉了,却又在转身时被它所吸引,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个没有上锁的盒子。
入目是浅黄色的封皮,却没有注明功法的名字,只是写上了几行清秀隽永的字:浮生一十七载,幸得一知己,感君恩德,如父如兄,特以此相赠。
那字时而圆润玲珑,有赵孟頫之风,时而清峭峻拔,有王右军风范。董道的字虽说在同辈中人之中算是翘楚,让人一看赏心悦目,但也谈不上书法的境界。纵然造诣颇浅,但他也能看得出来,这字绝非凡品。
父亲何时结交了一位书法大家?
这剑谱似乎有些年头,纸张页边角处微有泛黄,董道怀着几分崇敬,翻开了剑谱。
封面揭开,书内的字携带着浓墨重彩,化为皑皑雪山上孤独盘桓的凛冽风雪,向他迎面扑来。
董道一怔,将神游天外的自己拽了回来,甫一回神,他定睛一看,地上仍是层层叠叠的落叶,一切恍然如初,仿佛那本令他魂牵梦绕的剑谱只是一场虚幻。
他收刀入鞘,再度将怀中的剑谱掏出来确认了一下,无误后,如释重负的叹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他来去匆匆,也没那个胆子将父亲的珍爱之物顺走,只得仓促浏览一遍,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卷首一章默了下来,回到自己的院子后片刻不敢耽搁,掏出白纸抄写了下来。将自己的字迹与原本一对比,董道顿觉罪过。
抄完后他一反一丝不苟的常态,将毛笔草草一扔,也不管被他弄成一团乱的桌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榻上,将抄好的一章摊在面前细细研读,边读边觉得心惊。这剑谱中所记剑法极险却又极妙,其中给出的几组对招更是令人拍案叫绝,许多时候看似山穷水尽,而剑谱作者寥寥几笔就令人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之后又不禁陷入深深思索,自己如何想不到这点?
他掩卷深思,突然悟得,这作者的心思与俗人不同:正常人遇袭之后,本能反应是格挡,或者是拨开、挑开,但作者却要闪开,让对方将气力完全使出来,对方一招不得手,正是丹田最空虚之时,此时再出手却不是将对方挡回去,而是将他朝着原来的走向一引。对方正要收回力道再来一击,却又被一股相反的力道冲击,此时能不乱阵脚的,绝对值一百个董道。
但这种风格的剑法,对修习者的灵巧性、机变力、以及勘探全局的眼光都要求极高,初学者根本没有机会入门,高手倒是有可能驾驭得了,但是能修习到这种程度的,往往都形成了自己独具一格的路数,若自己的根骨与这剑谱不相契合,贸然修习,极有可能剑法练不出来,原来的功夫也前功尽弃。
是以这本剑谱才被董堂主堂而皇之地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因为它对有些人来说贵如珍宝,而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却一文不值。
董道想着想着,竟有些遗憾,仿佛是因为世人的有眼无珠,又仿佛是因为天意作孽,使明珠蒙尘。
他不知好歹地认为,这个剑法,自己倒是可以练一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