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想越心惊,一咬舌尖将心绪收回。便斟酌着问道:”嗯,多谢......多谢姑娘相助,那我们接下来......”
陆安面上似笑非笑:”姑娘?你今年多大?”
董玉犹赧然:”十有六了。”
陆安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我也不大,只不过长了你十岁而已。”
董玉犹张大了嘴巴。
乖乖,可真看不出来。
董玉犹不是傻子,已经觉察到了她的武功功底,还从她的话语中探出了她身后定有些已深深掩埋的江湖往事,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
正当妙龄、情窦初开的姑娘,不会拥有那双云遮雾绕的眼睛,仿佛人间的一切险恶、心机、遗憾、惆怅都可藏身于其中。
可是,她笑起来那么好看......任谁也不会相信,她已年近三十了。
”你可以叫我大娘。”
董玉犹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陆安望着董玉犹,笑得眉眼弯弯,连眉间那颗朱砂痣都变得鲜活了许多:”因为我在家中排行老大......我姓陆,你若觉得不适应,可以叫我陆姐姐。”
董玉犹追问:“是道路的路,还是陆侯的陆?”
陆安没有流露出一丝多余的表情,立刻回答道:“陆侯的陆。”
董玉犹默默的应了,顺口说道:“你可以叫我玉犹,我爹和我哥都这么叫我。”
她正在感慨陆侯的同宗真是遍布天下,一抬眼便看到了横尸在地的明师兄,脚步迟疑了一下。
陆安看出她的心思:”斩金是当朝一品大将,自刘帝登基后便掌管朝廷密卫长鹰卫多年,他的手下,生前会吞下一种特制的毒药,解药只握在他的手中,手下每年按时服用,从此天南海北,任其调遣。若是毒药未解,便死于非命,毒性便会蔓延全身,尸体青紫,面不可辨。”
这是何等阴狠之人,连自己的亲部下都信不过。不过这样的人,想要归拢人心,恐怕是很难的。
董玉犹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家老爹是怎么统领风雪堂的,顿时发觉董堂主这种无为而治的做法真的好高明啊好高明。
至于明清,他是何时潜入到风雪堂的,是拜师学艺之前,还是某次下山之后?
无论如何,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抛弃了义,求取了生的人。
董玉犹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想着儿时他向自己递来糖葫芦的那只手已经青紫肿胀,只觉得心中的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她轻声说道:“还是入土为安吧。”
埋葬明清之后,陆安做出决定,今晚在原地歇息,匪人有明清这个内应,料想会有恃无恐,再加上山林夜黑之后野兽出没,毒物潜行,应该会等到天亮后再追击。董玉犹奔波一日,疲倦不堪,先让她好好休息,待黎明时再起身,细细辨明方向,直奔南宁。
她趁着此时头脑清醒,便开始仔细思考今天的事情。
那王伯看样子确实是斩金的人,可是却临阵倒戈,开始护着董玉犹。
若是心生怜惜,临时决定保护她,又怎么可能让那朝廷的首领对自己横刀相向呢?
看样子是早有了自己的打算,准备保护这个女孩。济南城......当时她听到这个消息只是觉得诧异,料想董玉犹被董家家主好好地藏在风雪堂中,应该不会让她轻易下山,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来到济南?
难道是这个老伯做的决定?
他想护着董玉犹,他把她带离了董家......
难道董家会有危险?!
斩金的目标到底是董家,还是玉犹?或者两者都有?
她背靠一块山间岩石,陷入了沉思。
乌云散去,月亮将最后一丝清辉洒在了山林中,映在了熟睡的女孩身上。陆安不敢燃起篝火,也无心睡眠,便就着月光细细的端详女孩。
十六岁时,自己身在何处?好像还未涉世俗,清居山中,和碧潭泉水,青崖乱石相伴。
董玉犹.....她细细地思量着她的名字。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这是她本来的名字,还是董大侠为她取的?
问君何意惜流水,山河有异,江国又换新颜。
她叹息一声,倚在一棵树上,望着明月,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她听到一阵响彻山林的声音。
董玉犹是被一阵声音吵醒的。
”这伙寇贼沿途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只因分赃不均,与倭人反目成仇,才流亡至此。倭寇已经荼毒海疆多年,此种气焰,此种恶行,天理不容!幸得朝廷,巧用离间计,化装为倭人,诱杀其中二人。现在悬尸于市,若有发现漏网之鱼者,赏十金!”
这个叫喊声中明显带着内力,竟能够传出十几里远。董玉犹一惊,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当即脑袋中像炸雷一般,抄起刀就要找那伙人拼命。
她的脾气上来,八头驴都拉不住。然而陆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未有任何动作。
董玉犹涨红了面孔,用力的往前一挣,没挣动。
有人将她的手与一棵大树的枝丫锁在了一起。
原来陆安彻夜未睡,恍然间听到这个横穿山林的声音,立刻反应过来是那伙江宁人耍阴招。彼时董玉犹正睡得香甜,但过不了一会儿一定会被吵醒。她思量了一下,觉得自己今天动用功力过多,内伤复发,未必能拦得住那个丫头,便急中生智,将她锁了起来。
陆安终于开了口:”此物乃是我一位挚友所制,坚韧无比。就算是你爹来了也挣不开。玉犹,木已成舟,你现在所能做的最有用的事,就是赶紧回到家里,给你爹报个信,明白吗?”
董玉犹才不管那么多,她拔起刀来就往铁链上斩去,锵的一声,铁链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呐喊,却依旧完好无损。董玉犹却被震倒在地,哗啦啦落了一身的树叶。她又挣扎着爬起来,还不管那么多,继续拿起刀向铁链劈去。就这样,她一次次被震倒,却一次次的爬起,循环往复,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木偶人一样。
终于,铁链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筋骨俱断。
董玉犹被砍的动作仿佛成了惯性,她还未来的及注意到铁链已经断了,便又起提起刀来,再次用尽全力劈砍,却劈了个空,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她使劲地想要爬起来,可是发现右手剧痛无比,手腕好像脱臼了,浑身软软的没有力气。
陆安眼睁睁地看完了全过程,喃喃的说道:”刚烈无匹,斩铁断金,董家刀已经小有所成了。”
就是脑袋还缺根筋,刚才她明明可以砍树枝的。
不过......陆安瞧了瞧悬在树枝上的半截铁链,再看看完好无损的树枝,按理说那么大的力道,树枝应该早被震断才是,可见她用力已十分精准。
天资确实卓越。
董玉犹无意理会陆安此刻波澜壮阔的心理活动,她只是瘫坐在地上,浑身的肌肉都是软的,哭得满脸是泪:”你们都叫我不要胡闹,不要肆意妄为。王伯这么说,王师兄这么说,连你也这么说!我知道我不用功,不讨别人喜欢,只有爹爹疼我。若是现在将我挂在城墙上,把王伯或者是王师兄换回来,他们怎么会如此没用?”
有时候,一个孩子的长大,只需要一瞬间而已。也许是因看到了世界的广阔,也许是因明白了万物的兴衰,也许只是,因洞悉了自己的无知与无能。
”此等恶人,罪不容诛!悬尸三日后,还当鞭尸于市......”残酷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来。
董玉犹发泄过后,眼角殷红,眼皮无力的耷拉着,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小女孩。陆安心中一痛,像是透过她,看到了一个多年前早早离去的人。
她翻了翻包袱,拿出随身携带的埙,开始吹奏一支曲子。
曲调声不低不高,却刚好压过了远方逼人的声音。董玉犹只是呆呆的静坐,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那声音凄、冷,是变徵的曲调,但并不同于一般的哀怨与愁丝,品着品着,竟品出一种辽阔的孤独来。
像世事白衣,美人青丝终成白发,像百代无情,英雄跃马终归黄土,像兴衰未卜,满眼尽是荠麦青青。有多少往事,埋葬在岁月的过客身上?不可说,不可言,带着秘密终老一生,有愤,有恨,亦有憾。
叹人生百态,不过须臾几十年,叹风雨飘摇,不知前路如何,更叹一生功业,付与东风,千里疆土,不可托付。
一曲终了,四下静谧。
斩金的人似乎喊累了嗓子,也没能钓出想要的大鱼。
而此时,这条大鱼正听完一首歌,怔怔的坐着,嘴唇微动,也没有说出话来。
”这首曲子,名叫《鱼龙》。”陆安说道。
”不对。”董玉犹出声反驳,尽管声音细不可闻。
”嗯?”
”我爹对我说,鱼龙深藏海底,力横江河,待其从海上跃出,风雷交加,暴雨倾泻,巨浪翻滚,乌云聚墨,本应是横断天河之势,怎会如此悲凉?”
陆安愣了一下,叹道:”也许是鱼龙因困于浅滩,不可翱翔天际,亦不可逍遥江涛,有了执念,有了牵绊,就会作茧自缚,不得解脱。”
”既然知道自己为何所缚,为何不去解脱?”
陆安又笑了,声音却带有几分苦涩:”哪有那么容易。”
虽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三界无有别,唯是一心作。若一个人无悲无喜,无爱无恨,在这世间又能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留恋呢?
就像十几年前,她练功时遇到了瓶颈,在梦中看到了一本书,书上写着,一个人在世上是没有根本的,本自空来,当归空去,若想无凭无依,无牵无累,就要弃掉她在世上唯一的倚靠——那柄从小到大陪伴她的宝剑。
她紧紧地攥着剑柄,在山下的镇中逡巡良久,却依然不舍得将它送给任何一个人。最后,她来到人牙的贩摊上,用这柄剑换了三个女孩。她抛弃了那柄剑,想抛弃了一个无比依恋他的孩子一样。但她想,剑没有真正离开,只不过换了个方式,继续陪伴在自己身边。
谁知道,着一个决定,竟化作一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茧壳,将自己困到如今。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开心自在,无拘无束,逍遥于天地间;另一种却不肯决断,不肯放手,为心所累,却也溺于其中。
她正是那种心怀执念,久久不肯放手的人。
两人静默许久,董玉犹起身:“玉犹在此别过,多谢姑娘一路相助。”
陆安似乎并不惊讶,仿佛疲倦地摆手道:“去吧,帮我和董堂主说一声,不日将有大变发生,仅凭董家之力......怕是如螳臂当车。”她顿了顿,“再帮我带一句话......当年风雪亭下一局棋,还记否?”
董玉犹轻应了一声,向她郑重的行了一个后辈对前辈的礼。随即转身,向着南宁城的方向而去。
此时天将破晓,北斗倒挂。陆安望着董玉犹的背影,虽依然纤弱,却已多出几分坚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