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尚可,却也未见得多么吸引。
有一回开视频会议,聊得兴致缺缺,几欲入睡,上海那边忽然有人电话响了。会议中途接电话原是极不礼貌的,那人很不好意思地致歉,说是紧急号码,怕是有要紧的事。
是什么要紧事他不清楚,只知道那人接起电话的第一句话便叫他魂魄齐飞。
那人轻轻吐出的三个字是——陆茗眉。
很亲切的一句:“陆茗眉,什么事儿啊?”
语调温柔,仿若恋人。
紧急电话?鬼才信。
程松坡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所有条件,闪电般签下合同准备回国。
等尘埃落定,他又近乡情怯,回去,回到哪里去?
也许伊人早嫁做他人妇,说不定还会牵着孩子,和他擦肩而过。
谁能保证,陆茗眉一定会站在原地等他回来?
没想到会在Uffizi遇到陆茗眉。
那一刻他真的相信冥冥之中,有种神秘的叫做命运的力量在掌控他们。
他原来是憎恨过这种命运的,他恨这种命运让明爱华遇到父亲,还是自己亲手牵的线搭的桥;他恨这种命运让自己遇到陆茗眉,全盘沦陷后才发觉她是明爱华的女儿。
然而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在梦魂萦绕的面容触手可及的一瞬,他前所未有地感谢这宿命。
尽管他事后苦苦地忏悔,他居然感谢这把父亲送上毁灭道路的宿命?
人都是自私的,他沉湎在这种近乎不真实的温暖里,想要卸下沉淀在心头许多年的夙怨。
父亲,至于父亲,他可以安慰自己,父亲也是希望他过得好的。
他冰凉的指尖轻轻滑过陆茗眉的轮廓眉眼,仿佛炭笔笔尖划过纸面的奇妙感觉。他禁不住深深忏悔,如果父亲在天之灵可以原谅自己的放下,那他又有什么资格用这些仇恨折磨陆茗眉如许多年?
陆茗眉仍不明所以地望着程松坡:“松坡你怎么了?”程松坡不说话,她便伸手搂住他脖颈,歪在他肩上轻声道:“和你在一起我就很高兴了。”
一次又一次坚定地告诉程松坡,她只要和他在一起,其余所有的一切,也及不上这一件的快乐。
陆茗眉不是不矜持,也不是她不懂时经纬教的那些爱情攻防战的道理,她只是没有办法再去承受多一场分离。
程松坡越发愧疚——原来他竟已把陆茗眉吓成这样了,原来的陆茗眉何曾这样小心翼翼过?
“对不起,”他话刚出口,陆茗眉已瞪大眼。他心知陆茗眉恐怕又误会了,想想便换种方法解释道,“我前些天跟你提辞职的事,你还记得?”
陆茗眉点点头,程松坡声音轻柔,想要抚慰陆茗眉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我不是你说的大男子主义,反对你工作,我是觉得……已经浪费了十年,不想再浪费任何……可以在一起的时间。”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能说出这种话,面色微微赧红,陆茗眉愣神许久,呆呆地望着他,竟也不敢相信这话里明明白白又显而易见的涵义。
其实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程松坡后悔了,他终于后悔了,他后悔离开她,后悔蹉跎的时光,后悔……只是不敢相信。他刚出国后杳无音讯的那几年,陆茗眉也做过无数次的幻想,种种梦境,光怪陆离,无一不是他匍匐在她脚下,痛悔当初的离别。
到底也就是梦了,想得多了,他也没有回来,慢慢的就舍掉这不切实际的幻想。
唯一残存的信念是他会回来,至于为什么,她找不出任何支撑点,只得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那是他们的命。
那冥冥之中掌控她的外婆和他的祖父、她的母亲和他的父亲,现在轮到她和他的宿命。
“阿茶,”程松坡捏捏她面颊,想把她从怔忡中拽出来,陆茗眉这才回过神来,又傻笑似的盯着他。老半天后陆茗眉忽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咧着嘴笑:“程松坡你不会是在意大利呆得太久,所以也被伟大的意大利左后卫灵魂附体了吧?”
“嗯?”
程松坡一脸茫然,陆茗眉想到程松坡不知2006年世界杯那个灵魂附体的段子,心里偷着乐:“还有什么?多说一点好听的给我听听。”
她这么一催,程松坡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方才那些——那些若算甜言蜜语的话,那也是因为在心里积攒发酵太多年,在幻梦里对她说过无数次,如今要他现场发挥点什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总之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程松坡心中所有的百转千回,最后都化成这样简洁明了的一句,陆茗眉欢欣过后,又觉得不过瘾——居然这么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
欢喜自然是欢喜,那一句话不知胜过多少千言万语。原来程松坡是最有原则性的人,说一不二说四不三的,想让他妥协半步,简直难于上青天。如今他说,你想怎样就怎样,那感觉便好像是把自己的生杀予夺,全付在她一人手里了。
不开三天party都不足以显示她现在兴奋的心情,偏偏还无处可说,真是胸闷。
陆茗眉想到的第一个该敲锣打鼓鸣鞭放炮通知一下的是时经纬——谁让他天天唱衰她和程松坡的来着?
现在倒要让他看看,他那些情感专栏,通通是可以论斤卖掉。
那样步步为营算计来的东西,不配称作感情。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是转瞬即逝,她脑子发热三分钟后就冷静下来,鸣鞭放炮是万万不可的,但通知时经纬一声,却是十分必要的。
倒不是要显摆或证明什么,而是……
早些告诉时经纬,也好让他彻底断掉那份心。
虽然时经纬事后解释说是为报社里其他杂志做的情感测试抽样调查,可这样的解释——骗她一时也就罢了,要让她陆茗眉真相信这样的解释,未免也太显得太矫情太无辜了。
她不晓得时经纬何时生出那样的心念,然而他们相识的时日也不算短。若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心,却能让她从未用心感知到,那不是那个男人太失败,就是那个女人太白痴。
显然时经纬不失败,陆茗眉也不白痴。
知道时经纬这份心思,还要扮作茫然无知,享受他种种关照,不是陆茗眉的作风。诚然,时经纬对朋友也是这番好法,然而那是朋友间的好,是不存任何情感目的的好。若时经纬断了这份念想,仍愿意拿她做朋友,愿意以朋友之道待之,那自然再好不过;若时经纬不愿意,那也无可指摘。
更何况时经纬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自然也更不会为感情受挫而消沉颓废的——至少陆茗眉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依她的观察,时经纬既有入世的热忱,又有出世之超然,说白了就是对人对事都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原来她通过时经纬认识的一些客户,言谈间常不经意露出“出了××事就找阿时”的依赖,却从来没听说,时经纬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事情,要求助于他们。即便是成冰、席思永这种显然早被时经纬划做“自家人”的朋友,也没有。
偶尔她也惊叹时经纬这种与人保持距离的手腕,能让所有人都相信他甚至依赖他,而他自己,却从未发自内心的,依托过任何一个人吧?
后来她想想也就明白了,一个在高中的年纪就知道照顾父亲的情绪,努力不让父亲察觉自己对亲生父母一丁点儿好奇的人,该有怎样的洞察力和自制力?
那样的年纪,她自己正为了发泄对父母的不满,在学校里干起小混混的勾当!
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为一个女人灰心失意吧?及早摊开来说清楚,以免浪费他的时间,又减轻她的罪责,自是皆大欢喜。
想明白这些后,陆茗眉如释重负,时经纬是容易交流的人,真正麻烦的这位,正在窗边看风景呢。
程松坡倒也不是难交流,只是太不容易妥协,陆茗眉起身走到窗边,从身后搂住程松坡,仰头问:“看什么呢?”
程松坡略略侧身,窗外不过是一色的高楼住宅区,齐整的草木花丛做点缀,上海华灯璀璨的夜景,朦胧中也有绰约的影子,却好似总隔着些什么,看不分明。
“刚回来的时候,有人请我给新上海画一幅油画,”程松坡伸手来揽住她,又耸耸肩笑道,“我没答应。”
“为什么?”
“画不出来。”程松坡扯扯嘴角,很无奈地笑笑。开口请他作画的不知是什么部门官员的秘书,看他履历里有上海的痕迹,便想借这样的由头,把他塞到上海的文化名人里去。拒绝的缘由也很简单,不是他故意要摆谱,或特特要去得罪人,实在是有心无力。明明在这里生活过好些年,却从来没有一种曾在这里扎过根的感觉。
陆茗眉安慰道:“画不出来就不画呗,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程松坡回过身来,圈她在怀里,她穿着薄薄的T恤,身上凉爽与滚烫的感觉同时侵袭过来,凉凉的是夏日里习习的风,滚烫的是他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滑过。
“因为……”程松坡低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拂过,“现在突然觉得,有一点像自己的地方了。”
一个城市,能不能留得住你,大抵和城市本身是无关的,有关的,只是这城市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