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无数次擦肩而过,相识只有四年。
请假很顺利。老板也感激我一直追随他飘零风雨,临走前还拍着我的肩说这个是给我的带薪休假,往返机票也由公司来付,只希望我能带个好心情回来。
怀抱一颗放空的心,坐进曾经无数次搭乘的公交车里,望着窗外,回忆一点点地冒出来。一路上,曾经无比熟悉的车站名字又在脑海里复活。一点点近了,往事不断浮现,曾经的人和故事和眼前的风景交融一处,在眼前飞过,我努力地想记起里面每个人的名字,如果能在见面时张口说出来,想必他们一定会很开心吧?
到站了。
入冬的寒意,却无法遮掩青松翠柏,熟悉的气氛,透过冬日的气氛扑面而来。先去哪儿呢?还是先到学校招待所安顿下来吧。
用不着想,两条腿轻快地带着我走进大门。一路盘点着每处景物,不停地和我的记忆对照着。原来的羽毛球场改成了停车场,路灯换成这种?好难看。嗯?原来放在这个角落里的那个女学生雕像呢?莫非因为胸部比较突出被“和谐”掉了?我们上学那会可不流行摸着她的胸拍照呢;礼堂门前的花坛被铲平了?谁竟干出了这种缺德事!
向左转,脚步忽然慢下来。
竟然直接走到这里来了。
就在前面,一扇高大幽暗的门半掩于婆娑错落的树影中。本想整理好行囊再过来这里,但不经意间我已经被带来。门没锁,就进去看看吧。
我推门而入。
里面比外面暗了许多,周遭也一并静了下来,眼睛一下子难以适应,半晌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是双腿熟悉地走了进去。走廊里很安静。慢慢地,双眼适应了昏暗,斑驳的墙壁清晰开来,上面张贴的海报变得活跃,走近一看,《阿拉丁的灯》、《I LOVE YOU MORE》、《河畔故事》,这出剧还在上演,想起当年我们排练里的糗相,我不禁笑了出来。
走廊尽头转弯处透出淡淡的日光,还能看到飞扬在空气中的微尘。转角里的门虚掩着,门里传出一男一女朗朗的对白声。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情难自禁,我轻轻推开门。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在练习对白,他们沐浴在温暖的晨光里,男孩的白衬衫和女孩的蓝色长裙如此朴素而耀眼。女孩的视线越过男孩的肩头望见了我,她嫣然一笑,竟忘了对白。男孩不明所以,骤然停下,也想回头看看背后发生了什么。
“哎?怎么停了?”
一声大吼将我拉回了现实。
教室里,一个空场地,七八个学生围坐在四周,中间的一对男女生手持纸稿,这时都齐刷刷地望向我。背对我的是一位头发稍显灰白的老师,显然这位老师刚才正沉浸在故事中,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十分不满。学生们不知所措,用眼神暗示老师他后面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老师的身子微微一振,缓缓转过身来,透过那副方方的厚眼镜,仔细端详着这个西装革履,面带微笑的男子。
“哦,……您有什么事吗?……嗯?你是……王子擎?”
“是我。”,我向他笑了一下儿,“夏老师。好久不见了。”
我知道夏老师一定会认出我。他一下子冲过来拉住我的胳膊,又拍了我的肩膀,寒喧着问我从哪里来,过得怎么样,这些客套话,我虽然是随口应付着,但心里却是觉得暖暖的。
夏老师取消了社团活动。时间刚好,于是他让学弟学妹们帮我在学校招待所订了房间,捎走了行李,之后拉住我说好久不见了,一定要请我吃饭,又叫上了那位当年留校任教的老同学张栋,还是在校门口的那个川味馆,说是让我回忆校园的味道。
老友相见,无比亲近。酒过三巡,气氛微醺。
夏老师说:“子擎,怎么来这么早?聚会不是这周日吗?给我们个突然袭击啊!”
“哦,收到栋子的邀请函,就跟老板请了假。人太多乱,就提前来了,看看您和栋子,之后再找时间回一趟老家。”
“听说你现在跟一个老板干,已经定居到英国了?混得不错啊,小子,呵呵。”
“还成吧,走到哪不都是您的学生!”
“哈哈哈哈,好,好,到哪都是我的学生!当年你可没这么油嘴滑舌!来,喝一个!……”
几杯白酒下肚,夏老师醉态已现。当年,他这副不能喝还摆出一副海量的架式,正经唬弄了一批无知少年,但现在却没用了,或者是,我们长大了。
“咱们当年社团的,还有谁能来?”
“李元、大锋、苏晓娜都能来,王利强不确定,估计还有两三个差不多能到。其他人都忙着,请不了假。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子擎能来,是不是看我远隔重洋给你寄邀请函的面子上才请假回来的?看到邀请函没感激涕零啊?”说完,张栋就自已呷了一口酒,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还挑畔似地向我飞了一下眉毛。
“别臭不要脸,这跟你没关系,我回来主要就是想看看夏-老-师-!”我特意把夏老师三个字拉得特别长,心想你小子别想占我便宜。
“哎哟哟,看把你拽的。”
“你俩这么大了还这么能闹,闹还拿我当挡箭牌。”夏老师笑呵呵地揶揄道。然后顿了顿,接着说,“子擎啊,你刚落脚,宾馆都没定,就转到话剧社来了?……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来你心里还是惦记着这里啊?”
“是啊,必竟四年时间呢。这里我留下的回忆是最多的了。”
夏老师好像想起什么,转头向张栋问道:“那,欣桐能来吗?”
听到夏老师说这个名字,我的心里一震。张栋也突然停了下,偷偷看了下我的脸,马上接过话,“哦,可能吧。夏老师你刚才那杯怎么还没喝呢?快点快点!别剩这点儿,我再给您满上!——”
夏老师没理会栋子,怔怔地注视了我一会儿,这短暂的瞬间安静得只能听到电视的新闻声,正说着武汉出现新型肺炎的进一步消息。然后夏老师摇摇头说,“欣桐能来就太好了,好久没跟她联系了。你有欣桐的消息吗?”
“没有。毕业后一直没再联系。”我说道。
“连你也没她的消息啊。”夏老师有点感慨,“哎,自从你们那届开始,一直带话剧社,这么多年了,换了十几届的学生吧,但最常想起来的还是你们那几个人。”
听到这里,我心里有点酸酸的,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回一个微笑,低头吃了两口花生。
“要是夏旭还在就好了……物是人非啊……”
听到这个名字,我和栋子对视了一眼,心里像倒了五味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
夏老师似乎是没注意,自顾自地端起酒杯喝起来,指着我边笑边说:“当年你们三个可是够热闹的啊。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比夏旭写的剧本还精彩。”夏老师明显是喝多了。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是啊,这您还记得。”
“哪能不记得……哪能不记得……”夏老师自斟一杯,栋子看到,忙伸手抢夏老师的酒瓶子。
“行了,夏老师,这些就够了,别多喝了,酒大伤身!”
夏老师没理他。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有东西堵在心里,于是端起酒杯。
“来,夏老师,这杯我敬您,您当年对我们尽心尽责,您就像我们的亲大哥一样!为了您,为了我们,也为了在这里和不在这里的所有人!”
“好!来,子擎,咱们一起干了!”夏老师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直到凌晨,我和栋子把夏老师送回家的时候,他还一直嘟囔着我们当年排练时的那些事。
送走了夏老师,只剩我和栋子两个人,就坐在夏老师家门口的花园里,点上两支烟。他看看我,有点歉意地对我说:“今天老夏说的那些话,你别在意,他是真喜欢咱们那批学生,每次说起来都会滔滔不绝的,而且今天还喝多了。”
“你说什么呢?”我看他一眼,“那也是我的亲老师,我会记老夏的仇吗?他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这不跟你开玩笑呢吗。”栋子说着深吸了一口烟,“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能回来。其实给你邮个邀请函,我本来是想给你点脸色,让你知道一下你都多久没联系过我了,没想到你还真回来了,还回来这么早。”
我被他逗笑了,抽了口烟,又不知道如何作答。
“不过你能回来我真高兴!”栋子又向我挤眉弄眼一番,然后神色一变,“今天夏老师喝多了,但他说得也都是实话。我知道你也不可能把他忘了,只是你不想提而已。”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真想用这支烟把自己醉倒。
“欣桐那边,毕业以后你再没联系过?”栋子用种怀疑的眼神望着我。
“没有。”我看着他的眼睛,十分坚定地回答。
“哦,没事。我就问问。”栋子转过脸去。“明天我给你安排个学生,让他带你四处走走。”
“张老师您太客气了,不必了,这会儿都快过年了还不放人家回家。多不好意思!”
“哎哟哟,看你酸的!甭跟我客气!”
“我这不跟你客气客气嘛!我早知道咱们栋子亏待不了我!”我一把抱住栋子的肩膀,小声问:“怎么样?漂亮吗?”说这话的时候我把当初跟小可的承诺一概忘到脑后了,从栋子看我的眼神里,我就能看出我当时的表情多猥亵。
“滚犊子!你看你这副狼样,你当我老鸨呢,把学妹们往你这个火坑里塞!我给你找的是个学弟,你就死了心吧!”
“哦,学弟啊。”我一脸失望。“那,耽误他私人时间多不好啊,都快过年了还不让人家回家。而且校园我也这么熟,不用他来也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贫着。
“你看看你,一听说是男的,就变了个脸。你以为我只是让他照顾你啊?现在他们毕业班事情都没那么紧,明年校庆有毕业汇演,夏老师就让他演你当年的那个角色。这小子确实挺有灵气,有点像夏旭。但是夏老师说了,这么多年来,没一个人能像夏旭写出那么好的剧本,也没一个人能像你一样把那个角色塑造地那么成功!所以呢,我特意把他按在学校想让你有空也指导指导他。”
“这样不好吧。我作为已经毕业十几年的学长,也不见得就比学弟们有经验了。”我揶揄道。
擎子扭过脸,瞪着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怎么?十几年了,就请你帮这么个忙还装蒜啊?没喝好是吧?走!接着喝!”
“没,没,我开玩笑呢!您张老师的话我肯定照办就是!这么冷的天你别吓唬我!”
第二天清早醒来,我慵懒地在床上伸了下腰,下床拉开窗子,校园在晨曦中苏醒过来,虽是冬季,但那温暖的阳光仍然柔和而美丽。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柔美的晨光中,我问过一个男孩,“你为什么叫夏旭呢?”,“哦,我妈说我是在夏天的一个清晨出生的,第一眼看到我时,就是小小的我浸在晨曦里,她觉得是朝阳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于是叫我夏旭了。”男孩微笑着回答,他的笑容就如同这晨曦般灿烂,只是,我却一直无法看清他藏在阳光中的眼和脸。
对了,栋子说今天给我介绍一个师弟,不能迟到,当学长的不可以被笑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