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麻木着脸走出了营帐外,外面的雨打在脸上那么的清晰,她摸不出那是雨水、还是泪水,她还会哭吗?原本以为,在知道失去孩子的那一刻已经是最大的悲伤,泪水早就在无望中干涸,可是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会哭?
“陛下!”
“云书!”
“傅云书!”
她听见无数人在叫她的名字,想要靠前拉住她,这样的时刻,她不想看见任何人,不想任何人靠近,一把抽出离她最近的侍从手中的剑,疯子一般的对着任何试图靠近她的人说道:“不许过来!谁都不许过来!”
柳青宴见傅云书这般的模样,想要上前,却又怕她手中的剑伤了自己,只能干着急远远的看着。
所有人看着她类似于疯癫的举动不敢靠近,周围终于没有了那样恼人的声音,终于可以一个人了。
她脚步踉跄的走着,极目远眺,大雨倾盆,天地一线,如同她的人生,不知去处、未知归处。
这一场情债,究竟是谁负了谁,又是谁欠了谁。
雨越下越大,天地一线。
凭空出现的一把竹伞隔绝了外面的大雨,白色的油纸伞,上面用笔墨勾勒出杜若蘅芜,恍若在这样荒野平原中凭空开出的一株梨花。
一年的时光,三百多个日夜,清淡的眉眼一如初见。
此情此景,与梦境中的又何其的相似,似梦中,又非梦中,梦境之中,他总是渐行渐远眉眼从未如此的清晰过。
外面大雨喧哗,油纸伞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只剩下彼此二人。
视线有些模糊,傅云书不知道究竟是雨水还是她的泪水,在模糊的视线中,那一双手伸到她面前。
是多少年前,亲人远离,陌生的傅家举目无亲,在绝望悲伤之中,也是这样的一双手将她拉起来。
那一双手,手上纹路浅浅,如玉雕刻般美好,那般的清晰,连衣袖上杜若蘅芜的花纹都未曾改变过。
一切仿若是又回到最初,仿佛时光在此处未曾流逝过,在此刻静止。
她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那一双手温暖有力,不再如同她在无数个梦中梦见的那般,所触碰到的是冰凉的衣袖。
那样反复纠缠在她梦境中的噩梦,是不是早就是某一种将要别离的预兆?他出现在她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一路陪伴着她的成长,最终却又要离她而去?
她与萧阙两个人都是一样,没有人告诉他们如何喜欢一个人,也没有人教过他们。他们笨拙的以自己所以为的最好的方式小心翼翼的喜欢着对方,萧阙如此,她也是如此。
她爱的小心翼翼,将一颗真心全然的捧给了萧阙。在付出很多很多的时候,得不到相对的回应,所以十分决然的将心门关上。
她的爱太过于炙热,热的快、凉的也快。唯独萧阙,他纵然表面上未曾流露出什么,但是却是细水长流对她的感情始终如一,不曾变过,也不曾淡过。
为什么,很多的显而易见的道理,非要等到即将失去的时候才明白,才恍然大悟?
伞下男子,白衣如雪,眉眼如画,未曾改变,所改变的只是她而已啊……
朱红色的凤袍,被雨淋湿,如化不开血液的颜色紧紧的贴在她的身上,是那般的刺目。
他将她从冰冷的地面拉起来,静静的凝望着她悲伤的眼。在她的眼中,他看见过欢笑、阳光、纯净、狡黠,从未见过这样的哀凉,当年在傅家的时候也不曾见过她眼底这般的冰冷如灰的绝望。
他看着她,那一双墨色的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恍若是隔了千山万水,将她的模样印刻在了心底。
许久许久之后,恍若是过了隔世经年那般的久,他终于缓缓开口,先是长长一叹,那一声叹息似乎是将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此。
傅云书看着站在她的面前的萧阙,眉目依旧,一种微末的希望从心中生出,问道:“萧阙,他们骗我,都是在骗我不是么,他们说你只有一年的时间了,他们都是在骗我的对吗?”
萧阙看着傅云书,神情哀伤:“云书,我知道你怪我将这天下都丢给了你。我也想带你离开,可是,现在是不可能了……”
那一刻,微末的希望在他长长一叹中破灭,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更冷的是内心深处的绝望。
“这天下因我而乱,我无力再能收拾这残局,云书,是我欠你的,可是我只能不得已求你第一件事情也是最后一件事情,替我守护好这天下。让我身上少一层罪孽,下一世依旧能够与你重逢。”
久别重逢的拥抱,没有恋人之间的温暖,只有冰冷的绝望。
傅云书看着他,心中的悲痛没有宣泄的地方,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却用着这般卑微的语气跟他说着话,她怎能不答应。可是若是答应,却是生离死别。
她蓦然的将他推开,声音凄厉的说道:“我不要什么下一世,我只要这一世……”
他的眼神那般的温柔,如同在楚江的时候,外面梨花开的正好,她卧在他的膝上小憩,他凝视着她的侧脸,他的眼神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温柔温暖。
可是薄唇轻启,所说的话却是这般的诀别:“云书别任性……”
可是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劝慰的话终究是再说不出,只能说道:“云书,两个月,我们分开两个月,今后我余生的时光,一个月也好、一年也罢、两年也罢,都陪在你身边好么……”
她倔强的神情看着他眼底深处的哀求,终于忍不住在这一刻软化……
可是,她还是不由得拉住了他的衣袖,哽咽声音说道:“不走,可以吗?”
那样的哀求,那样哽咽的声音,在他的生平中,从未有过这般的犹疑与不决。
但是最终,他还是狠心的将那拉着他衣袖的手一点点的扳开,没有说话,但是无言的代表了他所做的决定。
这一场大局已经展开,就已经没有收手的可能,这个时候收手,那么云书,她又该怎么办?
纵然如他与她,在天下大局的推动下,也有身不由已的时候。
他一点点的将她的手扳开,恍若眼前一切在梦境中重叠,他即将一步步远离,离开她的生命中。也是在这一刻,她终于是明白了他要做的究竟是什么。
心中的悲悸终究化成了一声呜咽,一把扑入了他的怀中,“你别走,我不要这天下,我也不要当女帝了,萧阙,我们一起,我跟你一起走可以吗?”
伞自他的手中滑落,胸口一片湿润,不是雨水的冰凉,而是温热的。
纵然如他这般感情内敛的人,此时也不由得眼眶微热,似乎是在与心底的某一处做着挣扎,最终还是将他揽入了怀中。
与此同时,萧阙长长一叹,说道:“我不该来见你的。”
“我知道,你放不下我。”回答他的是,傅云书因为哭泣而暗哑的声音。
在他的怀中,傅云书明白了什么叫做岁月静好。他的怀抱可以隔绝外面的大雨,可以隔绝世事纷扰。如同世间上久别重逢的情人一般,两个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没有过多的言语。恍若两个人并没有隔着一年的时光未曾相见,恍若两个人在一年前,并未决裂。
许久许久,久到傅云书以为这样可以与他抱在一起,转而过了沧海桑田。终究听到他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说道:“我该回了……”
傅云书的心一颤,微红的眼眶,泪水终究忍不住掉落了下来。
她下意识的拉住了他的衣襟,他低头看着他,清俊的眉眼被雨水淋湿,如同一团化不开的浓墨,难以言明的惊艳。“都多大了还这么孩子气。”语气温柔,可是最终他还是将她慢慢的推开了自己的怀抱……
傅云书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寥落的可怜,萧阙看着她,最终还是狠下心,在她的耳边低语一句,最终决绝的离开。
这一次傅云书没有做任何的挽留,看着他的身影一步步的淡出了她的视线。
那一年楚江的岁月静好,除夕的时候谁曾许下“山河永安好,岁月静如初”的誓言,可是他那样的身世,背负着那么多沉重的东西,又如何在这样他一手掀起来的乱世波澜中转身离开。
若是这样的时候,他,他们抽身离开,谁能终究这乱世?曦国,凰国,越国,战火摧残,这天下百姓又该如何?
萧阙顾忌到的,傅云书何尝又不知道?所以,若是四年前的傅云书,必定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将他留下来。可是,如今是四年后。
四年后的她,历经了战火洗礼,见到了信仰的弥足珍贵,再也说不出“所谓家仇国恨,天下苍生与我何干?”的话。
看着那渐行渐远渐无踪的人,那一刻傅云书多么的希望自己依旧是四年前的自己,所做一切,只为一人而已。那样,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将他留下来了……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看着远处毓尘阁的马车在雨幕中等候,她看着那一辆轻巧的马车,消失在了她的面前,向着京城的方向……
马车宽大,是以坐着两个人丝毫也不觉得拥挤。
顾叡掀起了车帘看着那一抹朱红色的身影在雨帘中站着,注视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而她目送的人,或许是因为怕一回头就会不忍心,一直没有回头看。
“真的没想到,她竟然让你离开了。”许久之后,顾叡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
萧阙没有睁开眼,而是直接说道:“她虽然任性,但是骨子里流着的是他的血脉,血脉相承,有些东西不会因为任何东西而改变的。她也在意,凰国将士的生死,也在意被战火波及到的百姓。”
顾叡长长的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陛下……”女官们终于找到了一直呆站在雨中的傅云书,傅云书这次没有任何的抗拒,由着女官扶着回到营帐中。
虽然是四月的天气,但是在大雨中淋了这么久身子骨强健的人也会生病,更何况傅云书。
回到营帐中之后,在女官们伺候下将淋湿的衣服换下,在身边的女官吩咐下,已经有热水准备好。
被温暖的热水包裹着身体,暖洋洋的,可是她为何觉得心中依旧一片冰凉?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但是傅云书知道大雨过后必定会放晴,无论怎么样的风雨,在阳光之后依旧会带来生生不息的希望,可是那样的希望可还会有她、或者还会有萧阙吗?
在天下大局的驱动之下,一切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悲喜停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