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声,已经到了子时。
大开着的门窗,风将夜雨吹了进来,风雨中夹杂着被出落的花瓣。地面也湿了一半,垂着的帷幕在风中摇摆,风吹灭了几盏烛火,昏黄色的烛火在夜色中明灭不定。
雨水被厚重的帷幕给阻挡住,帷幕后面画架上挂着两幅画只是被风吹的晃了晃,并没有沾到雨水。
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男子,正立在画架前,看着挂着的那两幅画出身。这样风雨之夜,整个房间都静悄悄的,肃静的房间内,贸然出现了这样一个不速之客。
二十年过去,画卷上的女子眉目依旧如画,而他早就已经两鬓白发苍苍。红颜枯骨,皆是虚妄。画上的这个女子,脸上带着浅浅慵懒的笑意,眼神中明媚如初,绝世的容颜,却早就成了一捧枯骨,可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却左右了天下的大势。
当年的五王之乱因她而起,君臣兄弟反目因她而起,甚至在二十年后,天下大乱,又是由她而起。
那一刻,顾叡都不得不相信命运这一说了,纵然有的人身影已经消逝在了历史的尘埃中,可是她血脉的延续、她的影响,却依旧不会因为她的逝去而消逝。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画上的女子,眼中的神情是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迟疑,隔着遥远时空的距离,他迟疑的想要触碰到女子的容颜、可是在一半的时候蓦然出现一道劲风,让他不得不收回了自己的手。
门口,一脸阴霾的男子冷冷的看着他,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唯独那一双眼,如同鹰一般锐利,没有想到他竟然去而复返,顾叡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嘴角勾起了一抹饶有兴趣的笑容,看着门口面色不善的男子说道:“临侯爷,好久不见。”
眼前的这个男子,眉眼清俊,微微扬起的下巴和一如既往目中无人的高傲神色,这些年,他与昭帝被朝中权谋浸染,尘满面,鬓如霜。可是他——纵然成为了废人,受了那样大的打击,除却因为当年的事情一夜生了华发之外,容颜并没有改变多少,岁月待他,格外宽厚一些。
从始至终,这些年过去,纵然当年他折磨的他废了武功,可是他一种骨子里而生出的一种高傲风骨和天之骄子的气场未曾改变。他本是高傲自负的人,是以从一开始见到顾叡的时候不喜欢。
他视萧阙为眼中钉,除去了那个原因之外,还有一点,便就是萧阙是他的弟子,身上那一种目中无人的感觉也像极了他。
只是——当年他忌讳着他,如今他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临镇风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冷笑,看着顾叡说道:“没想到你一个废人,竟然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不怕我杀了你么。”
顾叡嗤笑了一声,似乎对于临镇风的威胁不屑一顾,目光落在的是挂在画架上的两幅画上。那一刻,在顾叡那样凌厉的眼神注视下,仿佛是埋了多年的秘密被剖开,隐藏最深的一部分,出现在了他最讨厌的人的面前。
无论过去多少年,这人一如既往的让人讨厌。纵然如今他已经是个废人,只要他稍微一动手,便可以结束了他的性命。可是,他依旧是用那种看穿一切的眼神看着他。恍若洞悉一切。
“到了楚江之后,我准备找老林要当年的画。”顾叡的声音说的很慢,依旧很清冷,“得到的是老林去世的消息。我让人查了查,当年的那一幅画已经遗失了。我十分不解,堂堂的永安候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却是不会做无用功事情的人,为何要那一幅画。”
临镇风紧握着双拳,紧了又松,顾叡看着他这般的模样,冷哼一声,似乎是某一件事情终于得到了答案:“临镇风,我们几个人中,你藏了二十多年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将挂在《兰溪春景图》边上的一幅画给揭了下来,他随手将茶泼到了背面,水渍渐渐的干了,荧荧灯火下,画的另一面却是一个丹青水墨工笔画的女子,拈花一笑。在画的下角落了银钩铁画的一行字“此生独慕朝云”六个字……
石室内,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隐隐的风将烛火吹的忽明忽暗,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看着那一张冷峻的面容和冰冷的眼神,傅云书心中一突……
怎么会这样……有一种怀疑在心中渐渐的蔓延,那一种可能性傅云书不愿意去想,可是不得不去想。
若是,只是表兄弟的话,隔着几层的关系怎么会有三分相似……
毓烟公子萧阙,左相楚怀朝,楚怀朝,为何要以楚为姓?
楚江楚家,楚谦音,又为何会对萧阙恨之入骨?
楚江楚家,簪缨世家,虽然比不得京城中的四大世家,但是在当年一代名将楚晚衣将楚江献城给太祖,免去了战祸之后,太祖感念楚晚衣深明大义,所以赐封王侯,世代承袭。
后来,楚家族女楚息进宫选秀,颇得先帝喜欢,入宫一年后生下皇子,封为贵人,当时皇宫中的皇后为临家,善妒,后宫不少皇子都遭了皇后毒手。先帝当年性格懦弱,临家又把持朝政,是以纵然当年再怎么宠爱当年的息贵人,可是当年昭帝母子在皇后手下还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四年后,息贵人再次有了身孕,被封为贵妃。是年,楚临公才袭爵位,进京谢恩,而他的夫人同时有了身孕。
当时先帝心中十分欢喜,允许息贵妃的嫂子时常入宫陪伴息贵妃。
三月末,梨花满城,息贵妃平安生下一女,也就是朝云公主,据说,当年朝云公主出世的那一天原本谢了的梨花也在一夕之间绽放,虽然只是个女儿,但是先帝对朝云公主的宠爱不减皇子。
同一天,在京城中养胎的楚临公夫人也胎气动了,产下麟儿,孩子是楚家嫡长子楚青,楚家双喜临门。
满月后,五月夏初的时候,楚家众人回到封地,又几年,楚家次子楚迟出世,楚临公夫人因为产后身子虚弱,满月过后也撒手人寰。
二十年前,皇上登基的五年后,楚青成人,按照常例进京封为世子。可是,却因为冲撞龙颜、在皇上面前出言不逊,被一杯毒酒赐死。
楚家,也因此获罪不准楚家子弟入朝为官。
三年前,楚谦音冒名顶替楚江子弟瞒着族人不顾家规私自进京参加科举考试。可是,进京考试是假,找萧阙麻烦是真,因为楚谦音,萧阙险些的丢了性命。
到了楚江之后,楚谦音处处陷害萧阙,柳青宴说,是萧阙欠楚家的;到了楚江之后,萧阙对于楚家的事情分外的上心,谢奕之说楚临公是萧阙的软肋。
有一种大胆的的可能性、傅云书不愿意去猜测,可是她的不愿意,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般的不堪一击。
楚谦音看着那一张粉脸,在刹那间忽然变得惨白,似乎看到什么愉悦的事情一般,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他靠近了傅云书,这样细细的看来,两个人的轮廓更加的相似了,他挑起了傅云书鬓边的一缕头发,沉声说道:“你这般的聪明。是不是猜测到了那个可能性,你说,是不是萧阙欠我、欠整个楚家的……”
那一刻,傅云书不知道该如何的形容此刻的心情,如坠冰窖,手脚都是冰冷的。藏在宫闱中多年的秘密被掀开,只看到一角,却足以的令人心惊,这样的秘密,牵扯到了皇家、牵扯到了一个百年的世家。
傅云书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那是很多的,被傅云书忽略掉的细节。傅云书想到了当时楚临公在疯癫之症发作的时候,一直叫着“小容”那是朝云公主的小名;
傅云书想到,当初楚州节度使到楚江的时候,楚谦音刻意编写的一个话本沧海遗珠,他说“沧海遗珠,皇家历来多是非,流落在民间的皇子又何止是仁宗一人,被认回皇家的仁宗只是那些皇子中最为幸运的一个罢了。”
为何楚谦音会对当年的事情那般气愤与感慨,为何提到当年仁宗那一段野史中的故事的时候,语气中会有一种遗憾……
傅云书身上泛起了一层层的寒意,如同当年蓦然间猜测到了朝云公主与萧阙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一样。纵然努力的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是声音中还是带着几分颤抖的,傅云书缓缓的开口说道:“当年朝云公主之所以会来楚江,并非是为了到楚江游历,而是想见自己的生身父母。”
“生身父母”四个字纵然声音很小,但是在寂静的石室内却如同平地惊雷,直将藏了几十年的真相劈开,让人不寒而栗。
立春之后,京城中的雨下了停停了下,大雪过后雨水也比往常要多。
一道惊雷,将慈宁宫的老人给惊醒,素心连忙的点了灯,见着太后坐了起来,便说道:“娘娘是被吵醒了吗。”
太后摇摇头,看着窗外说道:“人老了,睡眠就浅了……”
窗外雷雨交加,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将黑暗的天空照亮了半边,当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气,他的孩子出生,便也是那样的一个晚上她做了此生最后悔的一个决定,整个家族的命运,也是她的一时糊涂、兄长的心软之下,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是,知道因为当年的一念之差,会带来这样的悲剧。当年她还会做这样的选择吗?会的,没有哪一个母亲愿意舍下自己的孩子。
可是当年她的长子已经是皇后的眼中钉,若是连生下两个皇子,皇后绝对不会容下他们的。一个女儿,对于皇后的威胁就少了很多……
宁静的晚上,外面一阵喧哗将太后从回忆中打断,不等太后吩咐,素心唤来了小宫女问道:“外面怎么这般吵……”
小宫女跑了出去,片刻回来之后急忙的跑了进来喘着气说道:“娘娘……是皇上……”
素心看见太后的脸色沉了沉,知道太后的担忧,便连忙问道:“皇上怎么了?”
“皇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