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阑一直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复芸都配得上。
一个人的秉性底蕴少不了家族的熏陶,长辈们常常需要以身作则,复芸就在熏陶中生出了坚实的后盾。复芸出身优渥却不娇纵,金尊玉贵却从不势利,她身上有一种被教养好的底气和纯粹,这是很多人所没有的东西。不是每个人生来就好命的,更阑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但当她遇到复芸的那刻起,复芸就把这份运气分给了她,她很珍惜。
所以更阑哭了,哭得像自己在嫁女儿一样。
今天的她真是美到无可比拟,但见到更阑哭,她也哭,大好的日子,两人抱头痛哭。
玄帝从没见过更阑哭。她一直忍着,藏着,凡事不宣于口,总是平平静静的,好像没有人可以让她卸下防备。可今天她哭了,哭得那么心疼,玄帝若有所失。
复芸盖盖头前,还不忘拉住更阑抹泪说:“哭什么呢,咱们往后还是在一处呢。娘娘现在也是做储妃的人,别让人看见你这样,传出去对娘娘不好。”
更阑送复芸坐上花轿。复芸终于露出了一生最美的笑容,可惜阿牛哥的迎亲队伍走在前面,他看不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这个时节已经没有桃花了,但复芸这朵最娇艳的桃花幸福地盛开在属于她的季节里。阿牛哥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她很为复芸高兴。
“我偶尔也会羡慕复芸。”更阑望着复芸远去的迎亲队伍喃喃出神,脸上却很平静。
太白山风景秀丽,玄帝说他们成亲以来还没出来散过心,这是个好机会。
偷得浮生半日闲。他不松不紧地拉着她,与迎亲队伍背道而驰,沅芷便很有分寸的远远跟在他俩身后。
天上泛着淡淡的蓝,山顶处有一片开得正好的赤丹花,空灵笛声回荡,他们并肩走在缥缈云水间。这样简单静好的时刻,她和他不说话,就可以泼墨成一幅绝世丹青。
他们最后走到一片山涧,山涧中有一段石桥,玄帝突然停下来,极认真地对她说:“我们还没有拜天地。”他顿了顿,清清楚楚道:“这里被叫做同心桥,阿阑,我想和你一起走过去,拜行大礼,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一条心。”
更阑一袭藕色纱衣在山风中轻舞,如玉的脸庞更明净了几分,她略带违心地笑笑,眼睛没有看他:“妾身跟贵人本来就是一条心。”
玄戈说:“我说的一条心,是永结同心。”
更阑没有说话,装作听不懂,脚下不肯挪动一步。
“那里有野枣。”更阑机智瞧见涧水旁竟有一颗硕果累累的枣树,便伸出手喜出望外地打岔。
许是脱离了那个波云诡谲的天庭,他头一次见她这么开心这么放松,为讨她欢心,他飞身过去,替她摘果子。
更阑笑了,脸上有淡淡红色酒晕,玄帝觉得自己终于劳而有获,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
借着微醺酒力,更阑一股脑把这些枣子往自己怀里捧,眉眼忘忧:“早知道这野枣结得这么好,就该早来摘一筐,送给复芸,祝她和阿牛哥早生贵子。”
玄帝似无意却又分外清晰地说:“那咱们是不是也该有个孩子?”
更阑瞬间抬眸,看着他默了半晌。瑟瑟秋风扫过,带来些凉意。玄帝怕她受冷,便十分体贴地上前握住她的手,放进他宽大的苍色袍子下,笑意温暖地看着她。
她终于在此刻认真审视起他的样貌。她承认,玄帝俊眉修眼,朔风之中更加丰神玉朗,确实长得十分合她的心意。她不禁贪图起两人在这一刻相处的简单。想到这里,更阑不寒而栗——她和鸢珀都在追求自我,但若有一天她为了一个人忘记自我,那便是步了鸢珀的后尘。
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生下一个孩子。
但她不肯承认自己不愿意有孩子,于是把责任都推给玄戈:“这孩子也不是平白来的,贵人应该问问自己什么时候与我同房。”
玄帝心里不是滋味,片刻,他才低下眉眼,用了极为准确的词去形容她,语气带怨:“你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更阑一愣,双手更加冰凉:“不知道贵人有没有听说过西海三公主?”
玄戈也愣了愣,斟酌道:“嗯,听说过,但不太清楚。只知道杨暕的先头夫人,当年被永禁西海,据说只是为了和杨暕作对。”
更阑恍若未觉地声音提高了一个声调:“所以贵人应该知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更遑论君妃。就像你我的亲事,因为你是亚帝我才会嫁给你,因为我是伶神你才会迎我进门,如果换了别人是亚帝,或者别人是伶神,这门亲事照样能成,只是今日站在一起的,不会是你我罢了。”
更阑抽出手来,侧身拢了拢藕色纱衣,想抵御住呼啸而来的冷风:“妾身现在还能陪在贵人身边,是因为贵人还没有对我厌倦,在贵人的图谋上勉强也算有用。但妾身是什么身份?不过是贵人的储妃。贵人以后会有天后,想立妃子也可以立很多,对于贵人来说,妾身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
远处清亮的笛声停止了,气氛陡然一变,玄帝紧紧盯着她,在难以言状的寂静之后,凝声质问:“到底是你可有可无,还是于你而言,我从来都无关紧要?”
他当然是紧要的,没有他,她怎么有机会拿到玄天剑。更阑依旧没有看他,而是望着那片绚烂的赤丹花,赌气般说:“妾身知道贵人想听什么,妾身说给贵人听好了。日后不管是贵人更显贵了,还是更落魄了,也不管是登了天帝之位,还是下凡历劫做了流氓乞丐,妾身都无怨追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玄帝愠怒不能成言:“你!……”
更阑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接着深入浅出,鲜明而深刻地说出一席话:“可贵人就不同了,贵人是储君,未来的天地之主。且不说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小女子舍弃宏图霸业,就说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天下想当新宠的人多的是,贵人自然要雨露均沾,随便丢弃一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玄帝身子有些僵硬,声音也在风声中变得沙哑:“你就没有想过,我与他们不同?”
“不同?一年两年还可以相信是真的,三年五年就开始慢慢淡了,等到七年八年,或许你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了。”她淡淡说着,不带一丝情绪,眼里尽是看淡世情的冷漠。还没有得到验证的东西,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已成了既定的事实。
这不是悲观,是客观。
沅芷虽离得远,但也能听清他们在争论什么。她看到更阑低下了头,背对着玄帝:“我从来不信那些,都是骗人的,什么无崖不成书,什么蓦然回首,什么此恨绵绵,信多了脑子会出问题的,我劝贵人也别信。”
玄帝薄薄的唇渐渐失去血色,夹带着声音也是冷冷的:“那我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她不再别开眼,而是抬起头来,不带一丁点表情:“我老早就说过,我是个贪慕虚荣的人。夫荣妾显,所以为了我自己的富贵,我会真心实意地帮助贵人。我们,是最忠诚的合作伙伴。”
天色仍是那样沁人的蓝,风却出奇的安静了,惹得沅芷有些不安。只见玄帝默了良久,突然间抬手,沅芷以为玄帝应该是要发作了,便惴惴上前了几步,欲从中劝和,没曾想他只是解开了身上的袍子,缓缓披到娘娘身上,轻叹一声徐徐道:“还记得咱们没成亲的时候,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是个性子烈的。后来咱们成亲了,所以常常不喜欢你那般温顺,我觉得那都是假的,是你装出来骗我的。你常常骗我,你刚刚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玄帝走了,也许是秋袍给了娘娘的缘故,沅芷依稀记得他当时的背影十分萧索。
这世上最不能计算的就是人心,更阑不会如他所愿成长为他所期待的更阑,就像当初杨暕不会真的动手杀掉玉帝一样。玄帝清楚,自己不是什么淳厚君子,他睚眦必报,他野心勃勃,若不是亲眼见证过那个女子的一生,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情。于是他开始期盼,期盼生命里同样有个人如此爱他。
而这个人,他希望是同样懂得世道凉薄的更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