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行殿,曾是前朝的上书房,大显灵武帝夺得江山后,便将这里改成了与机密大臣议事的地方。孝安帝高坐木榻之上,扑闪的烛火,映得人脸阴晴不定,“任卿,你所说的,可有凭据?”,声音听起来生硬阴冷,更彰显君威赫赫。
任凤池眉目不动,面色沉静如水,上前两步,沉声说道:“臣知此事重大,牵涉朝中重臣,而且”,微微一顿,“也与昔年旧案有关。是以臣不敢草率行事,连夜从提调司取来当年的案卷和账册,又传来胡姓老板的后人,命他当场演示多层纸张,重叠并入之法,其动作如行云流水,流畅至极,定有师脉传承,绝非江湖骗术”。
说到这里,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孝安帝的脸色,说话愈发谨慎小心,“臣命他小心查验当年的涉案卷宗,尤其是张云疆签字画押的册页,果真发现了蹊跷之处,账册中很多地方都有明显的揭下纸张所残留的痕迹,可惜具体是什么内容,就无从考证了,只是这些账册被人做过手脚,倒是确信无疑的”。
孝安帝眉心微动,眼角半开,缓缓地说道:“那胡姓后人,现在如何”?,他问的是,现在如何?而不是现在何处?任凤池御前效力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区别,他立刻答道:“近日,微臣发现御花园的花儿,开得不甚鲜艳,昨个儿便命人去施了些肥,想来日后会好看上许多”。
仿若老僧入定,孝安帝斜靠在软枕上,半晌没有动静。任凤池等了一会儿,方才慢慢退后而出,正打算转身离去,耳边传来皇帝的声音,低沉暗哑,还隐约有一丝躁动,“任卿,那个闻绍,现在,何处?”。
任凤池身形一顿,悄无声息地收回,已经迈出门的一条腿,躬身回道:“还在刑狱司的大牢之中,微臣想着,他虽是旧案的余孽,但陛下当年仁慈宽厚,并未像他父兄那般,直接处死,因此如今也不敢随意发落”,这是少年眼下唯一的生机,他虽非好善之人,但对那孩子,心中多少还是有几分赞赏之意。
孝安帝“嗯”了一声,又说道:“任卿,你执掌督抚司多年,如今又领了刑狱司的差事,两者俱为天下决判断案之地,你见多识广,又颇有建树,不妨说说看,如今这桩案子该如何处置,方才妥帖?”。
任凤池闻言,心下微凉,虽说近几年,陛下因施行仁政而收敛不少,但说到底,终究还是靠着铁血手段坐上的龙椅,其手段自是不容小觑。
打起十二分精神,提着一万个小心,他答道:“回禀陛下,此案已过去多时,张家早已烟消云散,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而已,翻不起什么风浪。况且,那胡姓后人虽看出其中有异,却无法查明,当年被抹掉的账册究竟是什么内容,此与旧案毫无干系。再则,何侯爷乃皇上多年的肱股之臣,定兴卫大破北陵,载誉而归,又怎能因一面之词便让君臣离心?若是全凭一张嘴就能断定是非,那满朝文武岂非人人自危?”。
孝安帝面色微霁,嘴角上扬,轻笑道:“合着这满朝文武,就你最猴精,倒是跟年轻时的性子有些不同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眸深沉无波,“空穴来风,未必有因,耿怀忠已死,张家的案子可以不理。只是这何镇涉嫌两项罪状,湘河决堤,暗杀闻弦意,都不是小事。虽说他算是有些年头的老人儿了,寻常的惫懒也就罢了,但是,在关键事情上,千万不可失了分寸”。
任凤池点点头,连声应道:“陛下说的极是”。
“倘若,张云疆真是受了委屈,岂非朕的过错?”,孝安帝忽然又微笑地问道。
任凤池闻言,顿时警铃大作,脸上却是一片恭谨,他朗声答道:“皇上乃盛世之君主,大显之砥柱,皇恩浩荡,自然有雨露,亦有雷霆,皆为恩泽也,何谈过错”。
孝安帝这才哈哈大笑起来,任凤池暗自松了口气,告退出来,这时,一句话从远处飘来,“就让那孩子,随他祖父去吧”,他脚下一滞,点头应下。
跟随皇帝已有二十余载,知他生性多疑,喜怒无常,却没曾想到他小心谨慎到了这个地步,就连自己也连番试探,任凤池望了一眼天空,皓月蒙尘,星辰暗淡,主陨落。
夜半寂冷,长阶深深,沈月明披着墨绿色的斗篷,面覆黑巾,走在刑狱司的地牢里,一步,两步,三步……。
手里紧紧地攥着燕朝歌给的令牌,那厮做了淮阳卫的主帅,更得了孝安帝赏下的一块皇御令,莫说是区区的刑狱司,就是皇宫大内,也可任意通行无碍,着实风光不少。
一身血污的闻绍缩在角落里,听到声响,微微转头,沈月明心疼地看着他,轻声问道:“身上还疼吗?我带了上好的金疮药”。
闻绍咧嘴笑笑,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他打了个哆嗦,“小侯爷,不打紧,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多了,别糟蹋了这好药”。
沈月明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才半大的孩子,浑身上下竟连一块好地儿都没有。虽说她已是征伐沙场的战将,见惯了生死,但在闻绍面前,心中却忍不住悲悯和忧伤,奈何明月照沟渠。
闻绍知她心里难受,只得好言说道:“小侯爷,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我当时就在想,这么俊的小公子,莫不是菩萨座下的仙童吧?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好看极了”。
捂着嘴,轻咳了几声,闻绍又说道:“多亏有沈老侯爷的帮忙,我才能跟着义父过了两年舒坦的日子。之前,心里还有些疑惑,沈老侯爷德高望重,怎会纡尊降贵地帮助我这个罪臣之后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托了小侯爷的福”。
沈月明有些不好意思,当初是见他实在可怜,又是忠良之后,才仗义出手,结果被爷爷狠骂了一顿,最后还不得不替她遮掩,这七拐八弯的一番安排下来,他便成了工部侍郎家的公子,还改了名字,归了宗祠。
刚到闻府时,因身份特殊,再加上年纪尚小,闻弦意很少带他出来走动,所以认识的人不多。闻弦意本是孤儿,之前闻夫人因失手杀人,被判流刑,早已发配去了滁州,家中连半个侍妾都没有,阖府上下不过十余人口,击鼓鸣冤之前,闻绍将家中诸事,安顿妥当后,便只身到了京兆尹击鼓鸣冤。
连日来的酷烈刑讯,他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不复当初青葱少年的模样。沈月明摸了摸他的肩膀,硬得膈手,只剩下骨头架子,“任凤池应当查出何镇有问题,他定会禀告陛下,我所受的苦就没有白费,小侯爷不必为在下担忧,求仁得仁,心愿足矣”,闻绍低声说道。
“对了,不知胡越的后人如何了?切莫因我受了连累”,他出声问道。
沈月明眼色微黯,胡家后人的下场自然不言而喻,以皇帝的狠辣心性,连闻绍都不肯放过,又怎么会留下一个活生生的人证?时刻提醒自己判错了案,冤枉了好人。
但眼见闻绍这般凄楚的模样,说出来无异于雪上加霜,她只得勉笑道:“任凤池执掌督抚司多年,深得帝心,行事自有章法,就看他下一步怎么做?胡越的后人,挺好的,你放心”。
闻绍欣慰地笑了笑,连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沈月明眼里一热,似有泪光闪现,怕被他看出端倪,只得微微低头。
“小侯爷,你莫要为我伤心了,生死有命。自张家破败之后,我不过是孤魂野鬼,多活了几年罢了。比起我来,小侯爷也是个伤心人,沈老侯爷战死沙场,你以弱冠之年执掌三军。坚守临潼关,收复寒江关,杀敌无数,连灭敌军两位皇子,把敌人杀得屁滚尿流,哭天喊地地滚回了老家,真不愧为将门之后。我从义父那里看到前线捷报之时,也是热血沸腾,慷慨激昂,恨不能插上一双翅膀飞到战场上去,与你并肩作战,扬我国威”,闻绍一口气说了许多的话,体力有些不济,便微微挪动身体,斜靠在石壁上。
他歪着头看了沈月明一会儿,突然说道:“只是小侯爷,眼瞧着你脸上已有几分风霜之色,可怎么连个婆家,都还没有找到啊,这该如何是好?”。
沈月明的心里正难受,听见这话,心知他是为了让自己能够释怀,只得强打起精神,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你个小鬼头,才几岁?就操心起这个?真是讨打”,两人相视一笑,悲苦的气氛,顿时被冲淡了不少。
闻绍眼里闪过一丝温柔,嘴角动了动,仿佛有话要说,但又像不知从何开口,脸上多了几分忸怩。
沈月明见他如此,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实在没有任何消息。嫣然姐姐仿佛突然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除了派人给我送了一只雉羽钗和一封短信外,音讯全无”。
眸中的希翼之色逐渐消退,或许她早已凶多吉少,也罢,黄泉路上寻她作伴去。与顾嫣然的初次相见,她英姿勃发,恣意洒脱,就像天上的太阳,还出手教训了欺负他的王晋,玉色少年的心底从此便有了这抹倩影。
她出嫁时,他生平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她出事时,他发疯似地四处打探消息,闻绍的爱实在太苦,太晦涩,太……,人面不知何处去,清风朗月相伴终,顾嫣然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曾经有个如玉般的少年,那样爱慕过她。
蓦然想起一事,沈月明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红色布包,递了过去,说道:“这是嫣然姐姐留下的,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打开一看,一支青黄色的雉羽钗,静静地躺在手心,上面缀满各色宝石,璀璨耀目,如同一层光芒覆在钗上,似梦如幻,良久,闻绍低声说道:“谢谢”。
三日后,闻绍以欺君之罪被处斩,闻府被查封,所幸早已人去楼空。沈月明命人暗中打点监斩官,将他安葬在城西三十里的越秀坡,陪伴闻弦意长眠于此。听人回报,下葬时,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珠钗,深可入骨,已与血肉不可分割,只得一并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