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内,燕朝歌已沉沉睡去,沈月明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烫,情况不太好,方才又折腾了大半夜,她也觉得有些疲惫,便靠着燕朝歌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沈月明隐约觉得身后的墙角处微微作响,习武之人素来机警,她陡然睁开眼睛,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墙角处,他大半个身子都蜷在一起,是那个叫虎子的孩子。
沈月明放缓脚步走过去,虎子听见声音,还是吓得浑身一颤,闭上了眼睛,语带哭腔地说道:“大哥哥,你不要杀我,爹娘都已经被他们杀了,就只剩下,剩下我一个人了”。
沈月明闻言,心中微微发酸,勉笑道:“哥哥不会伤害你的,哥哥还要多谢你,方才向我们示警”。
虎子眼睛一亮,问道:“哥哥知道萃食的意思?哥哥也去过颍州?我们全家都是从那里搬来的呢,颍州的蜜粽和糖饼最好吃了”,孩子的脸上虽然还挂着泪珠,但言语间却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沈月明说道:“哥哥小的时候曾经在颍州待过几年,当时你说出萃食的时候,明明是让我们不要吃,可那老婆子并没有察觉,可见她不识得这句话,如果真的是你祖母,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多亏有你”。
虎子闻言,脸上流露出一丝羞涩,沈月明见他聪慧可爱,心里很是喜欢,想起眼前的困境,灵机一动,问道:“虎子,哥哥有急事,想赶紧从这里出去,但是坏人就在外面,这位哥哥又受了伤,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们偷偷地跑出去么?”。
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虎子轻声说道:“以前爹娘总是不许我一个人去后山玩,后来,我就偷偷地在后院小柴房的墙根下刨了一个小洞,可以从那里出去,而且离山林也不远”。
沈月明大喜,连忙轻轻地唤醒燕朝歌,半扶半抱着他,蹑手蹑脚地跟着虎子来到柴房,果然无人看守。虎子在前带路,燕朝歌走在中间,沈月明待两人钻入洞口后,小心地用柴火将洞口遮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三人唯恐被察觉,专挑草木繁茂的小路前行,一路狂奔,拂晓时分,来到一座小镇,买了两匹马,稍作歇息后,便急急地向汉阳渡口赶去,弃马登船,昼夜不停,次日清晨便已抵达渭城。
刚到城门下,只见许多人站在那里指指点点的,沈月明心头涌上一阵不安,抬头望去,浑身陡然一震,青砖乌瓦的城楼上竟然悬挂着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方脸阔目,双眼爆突,眼角处竟有鲜血滴下,面容可怖,一个是安远山,一个是顾恒之……。
“陛下不是说让我等回京再彻查此案吗?怎么会这样?”,眼泪如流水般溢出,沈月明瘫倒在地,她泪眼摩挲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种无力感霎时覆盖全身。在冷酷的至高皇权之下,无论多么显赫的王亲贵族也不过是待宰羔羊,顷刻之间便已灰飞烟灭。
曾经威名远震,战功彪炳的铁血悍将,竟然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这是沈月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亲近之人的噩耗。
燕朝歌拉着虎子,望着远处悬挂的头颅,目光微闪,皇权自古无情,他心知沈月明心中难过,却也有心无力,只得站在一旁陪着她。
烈烈炎日,已是午时,沈月明呆坐半晌后,喃喃自语道:“嫣然姐姐怎么样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话间,她从地上弹起来,发疯似地往忠勇侯府跑去,燕朝歌见状,急忙抱起虎子,飞身跟了过去。
红墙白瓦,巍峨如画,忠勇侯府一片风平浪静,仍是当朝权贵之家。守门人一脸不屑地看着灰头土脸的沈月明,以为又是哪个乡下的穷亲戚来打秋风,害得他上次被管家一顿好骂,还差点挨了板子。
正准备抡起手中的扫帚,却见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上面用描金篆字写着护国侯府四个字,立马换了一副嘴脸,点头哈腰地说道:“不知贵客驾临,是奴才瞎了狗眼”。
沈月明哪有功夫计较这些,急声问道:“你家世子夫人呢?在哪儿,本侯要见她”。
门房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表情,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燕朝歌抱着虎子翻身下马,眼见门房磨叽半天,早已不耐烦,径直走上前去,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上,说道:“狗奴才,还不快说?当心你的狗命”。
“世子夫人她,已经被打入死牢,不日就要处斩了”,那人疼得嗷嗷直叫,只得开口说道。
沈月明闻言,心中更是焦急,连声问道:“那世子呢?李瑞如今在哪里?嫣然姐姐是他的妻子,他怎能袖手旁观?”。
门房摇摇头,答道:“世子不在府中,天还没有亮,便出去了”。
沈月明身形微晃,脚下一个踉跄,伸手扶住大门旁的石狮子,她怔怔地看着忠勇侯府的牌匾,眼角发红,面露戚色。燕朝歌见她如此,心中有些不忍,言道:“阿月,现在顾嫣然还活着,就是最好的消息,况且清河郡主是陛下的嫡亲堂妹,又自幼养在太后膝下,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清河郡主是先皇幼弟宝亲王的嫡长女,自幼在宫中长大。当年,孝安帝还是七皇子时,生母便已逝去,宫中势单力薄,又无得力的母族支撑,常被人欺凌,幸得当时的宝亲王多加庇护,方能平安长大。
后来,先皇驾崩,圣文皇太后携遗诏扶持七皇子燕平荣登基为帝,孝安帝感念他的恩德,所以素日里待清河郡主十分宽厚。也正是因为这层香火情,所以顾嫣然才三岁,便被册封为宁安县主。
沈月明稳了稳心神,点点头,说道:“我想先去大将军府看看,晚些时候再进宫探望太后,也有些日子没去了”。
燕朝歌心知她想去向太后求情,若是不让她去,恐怕她心中难安,只得说道:“阿月,此番入宫,若是太后应允固然好,但倘若难以如愿,你可一定要沉住气,想想你的爷爷。陛下素来雷霆手段,如今既然下了诏令,便不会轻易被人劝服,你万事当心。虎子,我就先带回去了”。
庆福大街乃权贵云集之所,镇国大将军府坐落在中轴线上最显眼的位置。刚转过街角,沈月明便看见一个人正趴在大门掩面哭泣,朱红色的金漆大门上,醒目地粘贴着写有同辉三十年十一月三日封的字条,白纸红字,触目惊心。
曾经辉煌显赫,荣耀万丈的镇国大将军府竟然会破败成这般模样,门口的石狮子碎了一地,紫檀木的匾额摔成几段,触目之处,满是疮痍,哀色遍地。
沈月明仔细打量着那人,发现竟是忠勇侯世子李瑞,顾嫣然的夫婿,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瑞是帝都出了名的美男子,身形修长,容貌俊雅,年纪不大却身手了得。最难得的是,他虽是世家子弟,但自幼便跟随忠勇侯南征北讨,流过血,负过伤,是实打实的军功累进至剑南卫统领之首的。
这样一个恣意飞扬的少年,跟眼前这个形容枯槁,面色惨白,哭得涕泪横流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沈月明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了……。
“李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嫣然姐姐呢?”,沈月明急声问道。
李瑞正哭得撕心裂肺,神智模糊,猛然听闻有人叫他,抬头看了沈月明半晌,方才认出她,想起她与嫣然自**好,情同姐妹,心中的疼痛更甚。
过了良久,方才勉强开口道:“嫣然被打入死牢,生死不知。岳母昨日入宫,求见太后,至今毫无音讯”。
话音未落,一青衣小厮飞奔而来,沈月明认得他是李瑞身边最得力的伴当阿全,只见他边跑边喊道:“不好了,世子,清河郡主不知因何缘故,竟在皇宫撞柱身亡了”。
李瑞一听,“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沈月明双眼挣得极大,脸上尽是满满的不相信。那可是清河郡主啊,陛下最宠爱的嫡亲堂妹。
两人皆瘫倒在地,对坐半晌。沈月明方才低声问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陛下竟如此仓促定案?他对顾伯伯一直信任有加,怎么会忽然间变成了这个样子?”。
李瑞闻言,抬起头来,眼中尽是痛苦之色,“还能有什么原因?说是谋逆大罪,铁证如山。我托宫中相熟之人,打探多日,才知道,原来竟是临川卫的右先锋官王起,亲自向陛下首告的。而且,督抚司的任凤池也派人送来加急文书,说是临川卫有兵力调动的迹象”。
沈月明闻言,退后几步,身子靠着大门缓缓滑落在地,她与任凤池虽然相交不深,但却知道任凤池是一位典型的纯臣,在他眼里,什么皇亲国戚,亲王宰辅皆是狗屁,只有金銮殿上的那位,才是他的主子。所以,他在信上写的定然是真的,临川卫的确出了变故。
她识得王起已有数年,听嫣然姐姐讲,他跟随顾伯伯二十余年,甚至比安远山的时间还要长许多,平日里待人宽厚,为人仗义,出生入死,立下了不少战功,在军中颇有威望,更何况顾伯伯还曾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
沈月明忽然想起,那日与燕朝歌去德田大营时,安远山似乎与王起发生了争执,见他们进来,王起还不动声色地将一封信放入怀中。
衣袖翻转之间,临川卫的海月清河印清晰可见,莫非与此事有关?
李瑞喃喃自语道:“这几日,我四处打听,想尽一切办法,刑部,吏部,大理寺都去过了,我还去求了父亲,还有诸位叔伯,可是没有人愿意帮忙,有些地方,我甚至连门都进不去,我娘更是让我不要再管此事”。
说到这里,他惨笑两声道:“可是,我怎能不管?嫣然是我的妻子,我们俩自幼一起长大,有十数年的情分。她的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我是一个将军,保家卫国,护佑了多少百姓,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说到这里,他双手捂脸,晶莹的液体从指缝间滑落下来,四下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