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在这间廉价旅馆已经住了好几天了。
每天早上,她都会准时出门买一点早饭,面无表情地路过看起来在柜台闲得蛋疼的旅馆老板,重新把房间的大门锁起来。
小学的工作已经辞了,这间小房间就是她暂时的落脚之地。
她在这里,等着那个最后时刻的召唤。
房间里有一面穿衣镜能看到她清瘦的身体,包裹在像是白袍子一样的连衣裙里,长发细致地拢在脑后,上面装饰了一个树脂做簪子。
从上一次在紫藤花咖啡馆到现在,已经又过去了好几天了,所有人都已经看出,那个金荧马上就命不久矣,应该在下一次变身的时候,精卫就需要另一个羽种接手。
她想到这里,用胳膊比作翅膀,在空中扇了两下,模拟了一下飞翔的感觉。
当然,就算是她成功地接手了精卫,在长出翅膀的时候,她也不会有任何的记忆或者痛感,所以当精卫飞起来的时候,究竟是她在飞,还是精卫这只鸟儿在飞?
苏逸被这个问题困住了,发了一会儿呆,直到窗外那窝鸟儿的叫声传了过来。
这是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乌鸦,它们的父母不知道是没有经验还是懒,竟然就把窝这么大喇喇地建在了这间旅馆外的小树林里,苏逸刚来这里的那天就发现了这一家乌鸦。
没多少人喜欢乌鸦,苏逸就是其中的一个。她看过有关乌鸦的古文,知道古时候乌鸦其实是被当做神鸟看待,但后来,却慢慢变成了不吉利的象征。
不是乌鸦改变了,是那些评论它的人改变了。
她和乌鸦,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苏逸把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小凳子搬到了窗口,就这样怔怔地望着那窝小乌鸦。小乌鸦的毛色还不是纯纯的黑色,更接近于深棕色,在窝里挤挤挨挨地吵闹着。
那个小小的鸟窝,看起来还真像是那个挤得要死的福利院啊!
福利院的一个房间里要住八个女孩子,尽管年龄接近,但却又各不相同,就像是同一窝的幼鸟。
在福利院的孩子,很早就有“命”的概念了,这个词他们听得很多,老师们在提到他们身世的时候,常常喜欢用到这个词,在向那些潜在的收养人介绍他们的时候,也会用到这个词。
“这孩子,聪明漂亮,可惜父母这么早就没了,命不好啊!”
“这孩子,耳朵虽然不好,但是脑子灵得很。她爸妈也真是狠心,哎,都是命!”
命,命,苏逸很早就明白,这个从来看不到摸不到的命,是她人生的主宰。
她知道自己无法和“命”对着来,但她也有自己的办法,让“命”尽量对自己好一些。
比如,她可以在每一次考试都考第一名,这样福利院里的老师在向潜在收养人介绍自己的时候,就总是会加上一句:“这孩子,特别聪明,每次都考第一!”
这时候,她总是能看到那些潜在收养人的眼睛一亮,然后就对她和善地笑了起来。她的心里就忍不住盼望起来——带我走吧!我一定会乖乖的!
可她始终没有等到带她走的那个人。
在福利院里,有一条不成文的“收养链条”,在所有人里,身体健康、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是最容易被收养的,然后是年幼的小女孩、小男孩,接着是稍微大一点的漂亮女孩。
被收养的年龄上限是13岁,过了13岁,这个孩子就注定要在福利院长大了。
苏逸马上就13岁了。
在她13岁生日的时候,老师为她煮了长寿面,还特地加了一个荷包蛋,但她还是一个人在院子里,哭湿了手背。
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离不开这里了。
这院子的墙,明明只是一道低矮的砖墙,但她好像非得生出翅膀,才能从这里飞出去。
除了考高分,另外两件让她觉得高兴的事情就只有南宫硕和金荧。
金荧是她最好的姐妹,是她流泪时的手绢,天冷时的暖手炉。
南宫硕是她的太阳,是她冬天里的希望,停电时的光。
当然这个说法可能太肉麻了。
事实上,这说法是苏逸从一本小说里看到的。女主人也是一个孤女,默默喜欢着一个男生,女主人公家里因为交不起电费而停电的时候,女主人公就会摸出手电筒,端端正正地在日记本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他是我停电时的光。”
南宫硕和那些男孩子不一样,他个高,他长得好看。
他走路不像其他男生那样东摇西晃,他好像事事都有自己的打算,因为不熟练的剃须技巧而在脸上留下的划痕,让他看起来很成熟。
苏逸想起南宫硕的时候,心里就会短暂地被快乐充满,好像那双一直得不到的翅膀,突然就这样轻易地从背上长了出来。
因为陈女士的资助计划,她按照预期进入了高中,南宫硕出去工作了,但还是会定期会福利院看看。
他来的时候,会特意给她准备礼物,一本书,两个本子,几只萌萌的圆珠笔什么的。
“给你,和金荧的。”南宫硕递给她这些礼物的时候,总是这么说。
苏逸确定自己已经得到了来自南宫硕的明确信号,接过礼物的时候总是强忍着,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要太过明显。
南宫硕说,这是,给她的礼物啊!
一切的改变,都是在高三那年发生的。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其实早有预兆,要怪只能怪苏逸自己太傻,竟然把这一切的预兆都忽略了。
在南宫硕第一次让她给金荧“送点东西”的时候,她就应该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南宫硕开始来得越来越频繁,只是他给苏逸的礼物依然是本子、圆珠笔和书,给金荧的礼物,则开始变成一些浮夸的毛绒娃娃或者几支玫瑰花。
金荧看苏逸的眼神变得越来越闪烁,看南宫硕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纠结。
南宫硕曾经像是一只被逐出狼群的狼一样,在福利院门口大喊金荧的名字,苏逸冲到院子里,可南宫硕的眼睛里,只有金荧房间紧闭的窗户。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苏逸想要装傻已经不可能了,骗自己也骗不下去了,好死不死的,南宫硕这个笨蛋,竟然还求到了苏逸这里。
“苏逸,帮帮我吧!”南宫硕眼睛亮亮的,“我喜欢她,你跟她说说,让她见见我行不行?”
苏逸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却还是咬着牙说了好。她恍恍惚惚地跑到金荧那里,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总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因为金荧的脸色都变了。
很快,她又得到了金荧即将获得资助去攻读大学的消息。
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苏逸觉得天都要塌了。这到底是怎么了?曾经许诺过的大学一下子碎成了泡沫,曾经仰望过的男孩,一下子变成了背影。
原以为18岁就能顺利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憧憬的世界,竟然全是别人的。
每个人都在忙着恭喜金荧,却都小心翼翼地躲开苏逸,生怕被她的刺刺到。
可有刺是她的错么?如果有可能,她也只想一心一意做一朵娇嫩的花。
金荧要离开的前一晚,她终于对金荧口吐恶言,亲手断送了这么多年的姐妹情谊,然后她得意洋洋地坐上南宫硕的车,彻底离开了福利院。
苏逸尽量把自己的背绷得直直的,让自己看起来很是骄傲,却还是在车发动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小小的院子。
虽然她没能够以自己想要的姿态飞出这个院子,但至少在这一刻,在那些更小的孩子的眼里,她终于是成功了。
成功的得到了心中的王子,和王子一同乘着南瓜马车驶向幸福之地。
转了弯时候,南宫硕停下了车。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确认一下,你确定会帮我追到金荧是吧!”
“放心,我说到做到。”苏逸面无表情地说,为了显得很有把握,她已经几乎屏住了呼吸。
“那就好,那我等着。”
南宫硕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发动了车子。
苏逸当然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南宫硕和金荧失去了联系,他去找苏逸,苏逸告诉他自己和金荧也早已断联。
“这也不奇怪吧。”苏逸靠在自己租来的小屋的门框上,略显成熟的雪纺碎花裙被风一吹,露出她细长的小腿。
知道南宫硕今天会来找自己,她特意画了一点点妆,让自己平淡的脸看起来更鲜活一些。
但南宫硕并没有注意到。
“你答应了要帮我的!”
“那应该去问问院里,明明应该是资助第一名,为什么却资助了第二名金荧?如果现在上大学的是我,那她就会留在这里,你不就能实现愿望了!”
苏逸看南宫硕不说话,有点后悔自己的态度,换了柔和的语气说:“她上大学了!大学和中学不一样。大学里有好几万人,里面一多半都是男生,几万人呢,总会有……会有一个适合她的吧!”
南宫硕的手在沾着油污的工作服上用力擦了几下,像是想要擦干净什么似的。徒劳地擦了半天后,他终于放弃了,握了握拳头,转身要走。
“别走……我是说,你要不要进来,坐坐?”别走这样的话,苏逸不记得自己跟南宫硕说过多少遍。
之后的几年里,她一点点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南宫硕也在汽修行业按部就班的努力着,两个人有时还是会见面,偶尔说说过去的事情,但又都很快默契地闭口不提。
这个城市不大,苏逸想,总有一天,南宫硕也会到需要结婚娶妻的年纪。结婚这件事,除了自己喜欢,也不得不考虑是否合适,要考虑对方的人品,能不能一起分担经济压力,考虑对方的家庭,考虑双方的交际圈子。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都是对方最合适的人选。他们一样可怜,一样穷,一样孤独,一样需要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找到一个人取暖。
苏逸坚信,南宫硕一定会发现,她是那个一直留在原地等待他的人。
事情似乎终于按照她的预料发展着。
这天早上,穿着南宫硕衬衫醒来的苏逸,看着还没有睡醒的南宫硕,心里终于荡漾起了一丝幸福的微波。
她本来想给南宫硕做个早餐,但房间太小,如果开火,不可避免地会弄醒南宫硕。苏逸才不愿意他那么早醒过来,如果可以,他在她这里睡上一天都可以。
于是苏逸轻手轻脚地拿了钥匙,锁门出去了。
这个季节的市区,太阳还没有那么耀眼,街上的人很多,苏逸原本想着买了早餐就回去,却因为心情大好,不知不觉地走出了老远。
没关系,她想,整个市区也没有多大,大不了破费一点打个车回去。
她逛到一家专卖首饰的小店,之前路过了很多次,因为怕捂不住荷包都没敢进去,今天因为心情太好,随手就推门进去了。
店门口的风铃叮铃铃地响了起来,苏逸看到店里有一男一女两个顾客,店主正忙着帮那个女顾客选东西,只顾得上抬头冲她微笑一下,算是打招呼。
苏逸也并不见怪,打算自己先看看。这时那个女顾客在店主的怂恿下终于戴上了一对羽毛耳环,有些不自信地左右晃动着耳环的吊坠。
和她一起来的男人一身黑,中长发,用一个发箍把头发往后箍了起来。
男人微微笑着对女人说:“好看。买了吧!”
女人撒娇似地摇摇头说:“太贵了……我从小就没有这些东西,上了大学才穿的耳洞。随便买个戴戴就好了,这个贵的没必要。”
男人轻轻把女人的额发别到脑后,柔声说:“咱们那里风大,你看这耳环的吊坠是羽毛形状的,风一吹,说不定你会觉得自己在飞呢!”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想象力了……”
这对男女在说着情话,一边的老板陪着笑脸,生怕到手的生意飞掉,只有苏逸僵直在那里。
她突然调转身体,大踏步地冲出店门。
直到走出了老远,她确定身后没有人跟过来,才蹲在马路牙子上,哭了起来。
那个戴着耳环冲着别的男人撒娇的女人,是金荧。
她不是已经远走高飞了么?她不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了么?有了翅膀不是应该飞得远远的,又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又回来,在她面前表演自己的幸福和得意?她用了几年的时间才让自己不去想金荧的事情,说服了自己接受现在的生活和命运,为什么金荧恰恰要在这个时间节点重新出现?
她手里拿着的杯装豆浆磕在了马路牙子上,一下子把她惊醒了。
算了,好歹她现在有了南宫硕。
苏逸抹抹眼睛,往家的方向走去。
进门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轻松自然些。她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门开了。
“看我买了……”
她刻意调整的轻快语气一下子打住了。
她的床上,除了褶皱,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