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姐姐成亲以后,铭新便很少去东郊铺子了。已有些破损的青石板,经不住马车的碾压,每过一处便噼里啪啦作响,在铺子前面,铭新下了车。
铺子上还挂的是马家的招牌,却是两间连通的铺子,来来往往的人还算不少,又多了许多面生的伙计,铭新有些拿不定,这还是以前的那间铺子么。
在铺子外面踌躇了许久,铭新也没敢进去,直到后面有人拍了铭新一下,才从这尴尬的境地中脱离出来。
回头却是阿武笑嘻嘻的脸庞,对铭新说,“怎么了,我的小东家,到自家门前,还客气起来了。”说着便拉着铭新进了屋,又让人上些点心茶水过来。
铭新本来吃过早餐了,在阿武的怂恿下,又再吃了点。本就是懵懂的被叫了过来,对面的三哥还一言不发,这让铭新更加局促了,小声的说道,“三哥,我们啥时候去茶山。”
“等下先去看看账再走,这铺子的花费总要让你都过了一遍,免得被马叔问起时,出了岔子。”
铭新自知三哥与姐姐不和已是多年的事情,自己理所应当的站了姐姐的一边,与这个幼时照顾自己许多的人生了缝隙,但好歹还是能勉强处着,便客气的说了句,“那便有劳三哥了。”
不想,对面却有些不开心,皱着眉说道,“你倒不必处处都这么小心翼翼,你也是马家的人。”
等到思明将最后的糕点入嘴,起身离了桌子,踏着翻新的梯子,上了阁楼。铭新也在后面跟着,上去一看,早已不是旧时的布置,以前一起收藏的那些小玩意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清冷的一张四方桌,一架单人睡的软榻,此外便再也没了别的东西。
铭新那时还小,并不知道时光那么容易消散,本以为三个人可以长久的过下去。一天的日子可以是,去河边钓一钓河虾,临河而烤,撒一些家里的带去的盐,互相嘲笑着对方的嘴已经乌黑,一辈子也可以是这样。
知了褪去的皮不见了,河边的小石子不见了,姐姐熬夜做的刺绣也不见了,时光就像是一道沟壑,拦着三人中间。就连以前那些为他和姐姐太过亲密,将自己丢在一旁的小情绪都变得珍贵了起来,早知你这样薄情,还不如没有了好。
铭新有些呆不下去,抹着泪转身要走,却被后面的三哥拉住了,还低声说了一句,“你俩怎么都一个样。”
铭新自然知道,这两人指的就是自己和姐姐,不禁有些生气,也没了往常的怯弱,声音发颤的说道,“那也好过你无情,明明说好会好好珍惜的东西,现在全没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思明有些无奈,递了手帕给铭新,说道,“都这么大了,不要总是哭了,你姐知道了又该伤心了。有些事不是你我能选择的,只能去接受它。”
铭新将手帕甩开,又满怀抱怨的说道,“说得轻巧!你有梁姑娘了,自然不会再记得我们姐弟。我姐明明也有她自己的苦衷,你却把事情都怪在她头上,她一个人流了多少泪,受了多少苦,你怎么会知道,你只会一走了之,跑到南边去躲着。”
没想到那时只会躲在姐姐背后的小孩子,竟已经长得这么大,思明被他的一番话说的有些愣住了,若是那时三人说清楚,没有这许多的误会,只怕也不是现在这样的结局,可谁都回不去了。念着自己的错处,思明的心里更痛了,这些年便错了这么多事。
两人沉默了半响,还是下面一个帐房先生拿了账册上来,才打破了两人的僵局。思明拿着账册,又将隔壁的铺子的花费,这些天的进出都与铭新说了一次。
铭新本就无心听这个,又不太懂得这些,从怀中拿出手帕,擦了眼泪,伸长了脖子说道,“我今天不想听这个。你不是说我是东家吗?我今天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呆在这儿,你们俩一个比一个狠心,我却不是个没心的人,做不到你们那么坦然。”
面孔戴的久了,连思明都以为他已变了心性,做了个懂事的人,没想到遇事时,倒还是以前那副任性的样子,倒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孩,便也关上账册,对铭新说道,“你若不想看,那就不要看了,这里狭小仓促,下面又有蒸笼,等到午间又该热起来了,你先与我一同去客栈吧。”
铭新本不想去,还是没熬过给自己留的一点希望,跟着思明一块儿出了铺子,往碧华阁里走去了。
“过继的事,是你自己的主意吗?”路上,思明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
“嗯。”铭新照旧回着。
“你倒不必瞒我,有些事情你们做的太明显,那边已经有所察觉了,你找个机会跟你姐姐说一下,提防一下那个新来的厨娘,最好找点错处把她打发了。”思明见小孩不露底,便先拿出一点诚意。
铭新有些转不过弯来,昨晚去姐姐家里,并未将三哥的事暗示给自己,他却好像已经知道所有的事情,又怕他借着以前的关系来套自己的话,便打着哈哈说道,“三哥,你这是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那你回去与你姐姐商量过后,再来城南找我。”思明也不做强求,反而觉得这样也好,若不小心一些,被那边抢了先,只怕这姐弟俩的东西永远都别想再拿回来了。
“嗯···。”铭新下意识的回了,又觉得此后多做多错,便再添了个,“三哥,还是去点账吧,刚才是我太任性了。”
思明摆了摆手,说道,“不妨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
从城北马家宅子的侧门出来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用手背捂着流泪的眼睛,沿着小巷向右跑开,路过三个街口,再向左绕过一个幽深的巷子,尽头处是一条大街,穿过这条街,再向前走一些,有一座凋敝的宅子,大门上斜挂在一个牌匾,牌匾上的字体已有些看不太清,弯弯扭扭的勉强凑出一个‘马’字。
推门而进,院子里已长满了杂草,偶尔有鸟雀停留,但也只留下许多粪便而已。再往里面走些,又能听见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一阵吵闹过后,才给这个不速之客留下一个空地。
哭花了脸的铭新,在连廊的一边勉强找了个位置坐下,也许是许久没人的缘故,地上总有些冰凉,可好歹还有天上暖阳,斜照在铭新身上。一开始本还期盼着,有人能早点找到自己,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来,渐渐的,铭新感觉有些倦了,眼睛一闭,竟睡了过去。
再醒时,铭新发现身上竟多了一件外衣,边上又坐着那个比自己大许多的伙计,望着天,面带着温暖的笑容。
许是注意到自己醒了,那人也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轻轻的说了句,“你醒了,小东家。”
铭新站了起来,抖了抖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裳,递回给了他,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姐生气了吗?”
“没有,就要走了吗?你可以再待一会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又是这一句。
铭新本就不想这么早回去,听了那人的怂恿,又再坐了回去,那人又递了方巾过来,垫在铭新坐着的地方,说道,“地上凉,垫一下,免得回去又感冒了。”
“我姐知道我在这儿吗?”铭新不死心,偏要看看姐姐还在乎自己没有。
“嗯。”
她果然知道,铭新有些生气,把头埋得低低的,嘟囔着,“那她怎么不来找我,总让你一个伙计来有什么用处。”
“她总有些事情要忙的。”
“忙!忙!你总说她忙!”铭新真生气了,起身一把踢开了总有些碍眼的杂草,又觉得不够解气,又把其他杂草也踢开了,转身看着那伙计,他却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仍笑着看着自己,手里拿着铭新想了许久的糖人。
铭新咽了咽口水,眼睛盯着那糖人,已有些化了,可铭新更想了,三步跨做两步,冲了过去,拿起糖人,舔了起来。
“算你识趣!”
之后的时光便快乐了许多,吃完糖人的铭新,也不再计较与姐姐的那点不开心,带着那个伙计去瞧老宅子的房间,姐姐住过的地方,自己起夜偷懒撒过尿的地方,这好像是两人永远结束不了的游戏。
到了夜间,两人才牵手回了大伯家的院子,姐姐倒没说什么,牵了自己的手,便回了屋子,睡觉时才问了些下午去哪儿玩的事。
···
快到碧华阁门口时,铭新突然停了下来,像是要求证什么,问道,“三哥,那宅子你还去过吗?”
“嗯。”
铭新挥了挥手,勉强露了个笑容,说道,“那便够了,今天我先回去了。”说着,竟真的走了。
过了一天,铭新又去了铭怡家里吃午饭,却被那个不长眼的厨娘烫到了手,一向十分和气的铭新发了火,将厨娘赶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