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祖五位亲传弟子中,唯有赤离道人未能勘破大关,至今仍是九境修为,对上同为九境的王延之,按理说短时间内双方很难真的决出个胜负。
虽然王延之好几年前便丢去半条命,早已是风中残烛,但也不可小觑。
赤离道人拂尘一挥,唤出三昧真火应对,五位弟子中他专精火道,自认除了师尊外天下无人出其右。
虽然身处王延之的小天地内,不过就凭王延之如今的状态,又能维持几时?虽说同为九境,可而今已是天壤之别。
赤离道人从容对敌,没有强行破开这处小天地,毕竟是大师兄亲传弟子,哪能真的出手杀之?
王延之站在极高处,负手而立,低头看着自身法相逐渐稀薄。每出手一次,便是要耗费他多年温养的生机之力,何况多年来王延之自身就像个漏风的房子,能留住多少生气?
王延之索性摊开右手手掌,掌心五雷法印大放异彩,巨大法相骤然消散,只余下一只缠绕电蟒的右臂虚影。
王延之一掌劈下,赤离道人脸色也凝重了几分。
这是最后一击了!掌心的五雷印就是王延之的本命物,他提起所有残存气力,连小天地都开始缓缓破碎。
王延之自悟的小天地名为雷池,雷池重地,杀劲极重!若是全盛状态,恐怕就连赤离道人也难以相抗,不过如今已无大碍!
赤离道人从衣袖中祭出一面铜镜,转瞬变作十仗长,顶在正上方。
天雷倾泻,撞在镜面上激起无数雷电波浪!
王延之左掌虚抬,万道劲雷忽然从大地升腾而起,如同数万游鱼,纷纷袭向赤离道人!
雷池之内,何处不可起惊雷?!
赤离道人冷哼一声,手捏符箓,口中念念有词,末了睁开眼,喝道:“散!”立刻有一股极强劲力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散去,所过之处惊雷寸寸平熄。
王延之到底已是强弩之末,最后一道掌心雷已是倾力,这万道劲雷,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赤离道人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以真气维持头顶铜镜,静待王延之自溃即可。毕竟拼真气,现在的王延之岂会是他对手?
以王延之的身体状况,最理想的对敌方式就是在赤离道人尚未察觉时一击制敌,可且不说双方相同境界,就他剩余的微末道行,也太为难他了。
雷势已弱,赤离道人淡淡一笑,出声道:“延之,还不快快收手?真要一死不成?”
王延之充耳未闻,又或许已无力回答。
雷势已荡然无存!
就连王延之也从空中无力跌落,因为透支太多生机之力,故而还未落下,身形就在半空消散。
小天地终于破碎,赤离道人已越出雷池!
赤离道人轻轻叹口气,正要收回铜镜,忽然心生大恐怖,下意识抬头要给铜镜注入更多真气,可铜镜却已寸寸崩裂!
一个金色大字当头落下!砸在赤离道人身上,将他送出青莲洞天不说,更送出凉洲不知几万里!
“王延之”一口血咳出,面色如金纸。
当年离开清山雪峰时,从师爷那里借走一个“玄”字,这么多年,总算能经师叔之手,还给师爷了。
这份通天外力,王延之尚不能运用自如,需要些时间引导,所以本体要先将赤离道人关在小天地中,再放出阴神在外待命。至于赤离道人要飞去何处才能停下,王延之将其掷出后无法自控,所以他也不清楚。
这神通过于强大,速度也快,寻常修士难以察觉,地上人只知下了场琉璃雨,纷纷挣抢那铜镜残骸。
王延之落在地上,脚步都有些虚浮。
他本就是油尽灯枯,寻常修士到了他这个境界,哪怕本体消亡,阴神一样能活,可王延之不行,哪怕他本体尚在,也活不过今日。
终究是大限已到。
王延之落回人间,小心擦去嘴角血迹,走过几段路,来到李玄烛身后。
李玄烛正从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婆婆那里买来两捆自家种的青菜,这些半只脚踏入棺材的老人,多不愿背井离乡。
老妇皮肤干瘪,脸上皱皱巴巴,沟壑纵横。接过铜钱时,只有一层老皮包着骨头的胳膊颤颤巍巍,好像那枚小小铜钱足有万斤重。
应该是得了什么病,才会这般止不住颤抖。王延之少来镇上走动,李玄烛却是天天在外逛荡,尤其喜欢出没在这些地上尤有鸡鸭屎粪的腌臜陋巷。
老妇中年丧子,晚年丧夫,儿媳更是早早跟人跑了去。起初老妇还能下地干些重活,后来得了这般怪病,连打水都要劳烦隔壁的寡妇小娘子,田地更是荒废,只能种些好生养的青菜来维持生计,可又能卖几个钱?
老妇年轻时是个不爱说话的姑娘,哪怕上了年纪仍是个薄脸皮,提着挂篮却不敢如何叫卖,连价钱都不敢多想一点。
李玄烛算是老主顾了,他一直热衷于看山下穷人如何求活,却始终想不明白已经如此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老人,又为何求活?
李玄烛曾经很直白的开口问过,当时老妇沉默许久,才说隔壁那个身世可怜的小寡妇,得闲时总愿意听自己这么个老太婆絮叨两句,又说她那个儿子实在调皮,有次跑去她家拿了烧火棍当剑耍,最后被他娘亲揪着耳朵带回去。
老妇说到此处竟有笑意,李玄烛却听不明白,只是对那个小娘子有些印象,跟戚莺莺在溪边练武的时候遥遥见过几眼,生的十分娇弱可人。至于她儿子,经常从私塾偷跑出来,来溪边偷看他们练武。当时戚莺莺没发现,李玄烛也没点破,他对山下凡人,总是愿意多几分耐心,况且他知道,这个小娃娃和大哥王正一走的挺近,戚莺莺一直想骑一次白马,就是因为有一回王正一牵马路过,那小娃娃就坐在马背上,好不神气!
李玄烛提好两捆青菜,刚回头就看到父亲王延之正在身后站着,吓了一跳,下意识戒备起来。
王延之却失笑道:“不是来和你打架的。”
父子两人走在陋巷,王延之走在左侧,神色难得轻松,李玄烛则有些不自然。
王延之忽然说道:“当年把你丢下,是我不好。”
李玄烛视线转向右边,淡淡道:“没什么,别在意。”
王延之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少吃些碎嘴糕点,口味这么刁,你又不是女娃。还有……有空回家看看。”
“嗯。”李玄烛回应一声,不曾回头,王延之也就看不到他的表情。
王延之自嘲笑笑,收回手,柔声道:“不论如何,要好好的。”
等他离去后,李玄烛才回头望了望,王延之的背影同当年似乎如出一辙。
那一年李玄烛被独自留在中洲灵霄宫,王延之说他被骗了,那不是他们的家,可要回家时,他却只带走了弟弟李夕照。
后来李夕照重回灵霄宫,夺走李玄烛的一切时,少年对于父亲的埋怨,自然转移到了这个弟弟身上。
曾经总有人说李玄烛是不世出的天才,李玄烛也常以此宽慰自己,可后来他发现,在李夕照面前,所谓天才通通都是狗屁!
九岁那年,王延之带李夕照离开,生母好似得了失心疯,对李玄烛的要求何止是严格?虽然过的辛苦,可李玄烛也算在同门的夸赞声和崇拜中风光了两年,可十一岁时李夕照重回灵霄宫,在生母那,自己仿佛成了弃子,接下来整整三年,李玄烛一直活在亲弟弟的阴影下!
父亲离去时只带走了弟弟,母亲让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输给夕照,可天赋更好的夕照回来后,母亲的关注却又从自己身上移开,甚至夕照连修行也不必经历他李玄烛所忍受的那些严酷手段!随性而为即可?!
李玄烛憋着股劲,可无论他修为如何突飞猛涨,李夕照始终快他一步。逐渐李玄烛也无可奈何的放弃了,本打算就此游戏人生,可偏偏此时又被亲弟弟给打晕,带出灵霄宫,跟着在外接应的父亲来到青莲洞天,又偏偏一句话也不给自己解释?!
无论父亲还是母亲,李玄烛觉得自己始终不曾真正拥有他们,也不被他们所需要。这股子怨念,自然也波及到了处处同他相反的李夕照身上。经年累积,愈积愈深。
而今来到青莲洞天,已有三年。
李玄烛叹了口气,心中忧郁,到底还是意难平。
他收回视线,还是回了藏月楼。
……
王正一赶回来时,王延之正在门外等候。
身边老马,忽然四肢不支,倒地后口吐白沫。
王正一本想带回家照顾,可竟是没能撑过去。
王延之叹了口气,说命数无常。
他回头看了眼院子,院内李夕照没有同往日一般发呆,而是同样看向这边,面色凄凉。
王延之微微一笑,虽不知有几分真假,可也算让人欣慰。
王延之看向自己的长子,其实三子中,亏欠最多的还是他,而王正一也是最懂事,让人省心的一个。
王延之道:“我走之后,辛苦你了。”
王正一低下头,又摇摇头。
王延之轻抚长子脸颊,思绪却已飘远,“你这性子……倒真像你那娘亲……”
王延之这尊残存阴神彻底消散前,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笑。
他低声言语,却又不像与任何人言语。
大概,是说与一位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