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的监牢大门紧闭着,门口手握刀柄的兵丁目不斜视注视着前方。
因为昨天夜里的那一场秋雨的缘故,监牢正门前青石铺就的大坪焕然一新。大牢坐落在杭州城的北城一角,它的正前方相隔一条街的距离就是北城住宅区但是和其他毗邻着人群聚集地的热闹繁华不同,这里一年四季都显得冷清与偏僻。偶尔有附近的人从大坪前路过也要低着头加快脚步,唯恐自己避之不及。
牢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混浊感强烈的腐臭,血肉腐烂的臭味混合了阴冷潮湿的腐败味道。顺着大牢甬道,距离出口最近的是左右两边可以拘押十几人大型牢房,它是用来惩戒那些小偷小摸这类轻度罪犯的。沿着甬道向深处,在墙壁上忽明忽暗的油灯的照明下就是为一些大案要案罪犯准备的单间房,这里面拘押的基本上都是杀人犯或者其他重罪的人。这里面的罪犯因为涉及到他们的最终处置是需要刑部审议上报到内阁并且由内阁最终判定,所以关押在这里的罪犯基本上为了能等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判决文书而被关押了数年甚至十几年。之所以需要等待这么久,并不是因为朝廷有多慎重,而是因为皇帝太忙。整个帝国,唯一能判决他人生或者死的只有皇帝一人。各州府衙门每年会把判处死刑的案件卷宗上报到刑部,刑部首先通过卷宗审议核实,如果觉得当地衙门量刑过重则会封回卷宗让当地衙门重审,如果刑部认为判处适合则会上报内阁,由内阁主管刑事的阁老审阅,如果没有纰漏疑点就会与内阁首辅联名签字,再由首辅大臣转交到懋勤殿由皇帝本人审阅。皇帝要到懋勤殿前审阅前,太监们会把全国各地被判死刑的罪犯名字写在一张黄纸上,皇帝用朱砂笔在人名上一划而这一笔就叫做“勾决”,如果皇帝遇到让他犹豫不定的嘴人那么他就会用笔在这个罪犯的名字上画一个圈这就是“斩监候”,牢里的犯人就继续被关押。皇帝每次勾决罪犯的时候每勾决一人,殿中的人就必须下跪三次并且口呼:天行生生之道。为罪犯求情。皇帝每次只会勾决几人并不会一次性全部勾决,被勾决后各地衙门就会把犯人押送到刑部的天牢等待秋后问斩。正是因为这一系列的程序化,导致各地那些被判死刑的罪犯很多都是被关押了多年也等不到最后的判决,皇帝并不是每天都去懋勤殿。除了这种程序化的死刑判决外,还有一个种就是“斩立决”。意思就很明显,被判斩立决的罪犯不需要等到立秋以后,皇帝勾决以后即刻押送进京处斩。
在死囚牢最深处的那间牢房内,满庭芳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在角落。身体下方铺就的那堆早就腐烂的稻草散发出令人做恶的气味,借着甬道那盏幽暗的油灯满庭芳可以看到几只黑点快速的从房内对面的墙壁上爬过,事情已成定局。
几声痛苦的呻吟穿过被打磨得光滑的木栏进到满庭芳耳中,这声音虽然弱小但里面却带有浓烈的人之将死前的绝望。满庭芳蜷缩的身体更紧了身体死死的贴着冰凉潮湿的石壁,墙壁给身体带来的冰冷暂时性的帮他压制住心中的恐惧。这时候的满庭芳精神世界已经崩塌最后那根强弩着的神经线也在换上死囚服的一瞬间崩断。
甬道传来脚步声,听声音越来越近满庭芳双眼空洞的挣扎着起身走到牢房木栏前无声的等待着。牢房每日一顿饭,硬邦邦的馒头或者窝头外加一碗比水混浊的米汤,满庭芳等待着今天的第一顿饭也是最后一顿。
“就是前面那间了。人没事就是精神有些恍惚,您去见个面我再外面帮您看着。”牢中狱卒的说话声里透着小心。
声音越来越近,满庭芳仍然一脸呆木的注视着前方眼中不见任何感情流露。来人被烛光照应出来的长长的影子随着距离的缩短而变小。
“二弟!”来人穿着黑色粗麻兜蓬,容貌完全藏匿在兜帽之中。就算看不到样子但全世界唯一这样称呼满庭芳的人只有把他视若己出的大嫂梁氏。
梁氏脱下帽子,灯火下是她泪流满面的憔悴容貌:“二弟……”
满庭芳听着嫂子熟悉的声音那双空洞的眼睛投在嫂子熟悉却又陌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言语。
世事弄人有谁能预想到一夜之间家中遭到这么大的变故。睡前还是杭州首富满家那个被人寄予厚望的二爷,可天一亮却成了丧尽天良犯下忤逆大罪的阶下囚,这天地颠倒般巨大变故现如今真实的落在梁氏面前。
梁氏颤颤巍巍的探出手想要去触碰木栏另一侧的满庭芳,可当手轻抚到他那张满是污垢毫无生气的脸时梁氏的心就像被人用重锤恨恨敲击一般,只感觉到胸口一阵钻心的剧痛紧接着还不等她有任何措施一口血雾喷出。
满庭芳还是一动不动,表情仍然呆滞。血顺着眼角滑落就像是哭出来的血泪,下落的血液掺杂着脸上的污渍让满庭芳变得更加不人不鬼。
梁氏心里有成千上万的话要对满庭芳说,她想告诉满庭芳:要活着,她会动用一切她能动用的东西救他出来。她想告诉他,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骂他禽兽不如嫂子也不会放弃他。梁氏胸口的巨痛让她的身体即将到达极限,她必须用手死死的抓着木栏才勉强保持站立。
“二弟,你看看嫂子…看看嫂子。我是你嫂子啊。”梁氏哭喊着,满庭芳毫无生气的状态让她恐惧,这份恐惧不是寻常那种因外界突然的刺激产生的,这恐惧来自梁氏心里最深出这是作为动物本能的那种对死亡的恐惧。
满庭芳呆若木鸡的转头看着梁氏,眼神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梁氏已经泣不成声:一句话……哪怕就是一个字也好,你跟嫂子哪怕开口就说一个字也行啊,你这样子让我害怕让我胆战心惊啊!我的儿!
狱卒随在踉踉跄跄的梁氏身后,沿着狱中唯一的甬道向外走去。这算得上是一次失败的见面,这种见面在狱卒这里早就司空见惯。每一个被关在死囚牢的犯人都会经过这样的阶段,在一个黑暗潮湿狭小的空间又经过长时间的自我精神压抑,这种精神压抑会随着时间越来越大它会时时刻刻消磨着犯人本就不多的理智,当最后一根理智也被消磨的崩断那么这个人也就“废了”。
最大的恐惧不是在你面前放一瓶毒药或者一把刀子逼着你自裁,而是让你清楚你自己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但究竟是那天才能结束却不会明确告诉你。在你等待最终一切都结束的日子里,你不自觉的就会把第二天当做最后一天而且脑袋里还会设想出自己被行刑前的各种画面,这样的精神压力会无时无刻的蚕食掉人心中求生欲望。等一个人没有了生的欲望后,这个人就成了一个木偶一个没有灵魂只有呼吸的随时准备着被扔掉的木偶。
归春楼一如既往的热闹,伙计们四处忙活张罗着楼上楼下的顾客。赵霖延满脸不悦的下了马车,门口正忙着招呼街上客人进店的伙计见东家来了忙不迭的上前:“哟,东家您来了。”
赵霖延嗯了一声,随便问道:“店里怎么样?”
伙计搀扶着赵霖延下了马车,脸上乐开了花:“这几天店里的生意每天都火爆的很,您瞅瞅。”伙计用手指着已经满坑满谷的一层散坐大厅,得意的笑着。
赵霖延快步上了台阶,对自己酒楼火爆的生意景象是毫无兴趣:“吩咐后面,预备下一桌上等酒席。然后开一坛三十年的女儿红给我送上楼来。”
“得嘞。”伙计应承下来目送赵霖延上了二层:东家今儿是怎么了,三十年的平时看的比命都重怎么今天竟然要开一坛子。
“挨刀子的夯货,不在门口迎客又跑进来干嘛?”酒楼掌柜的骂声把伙计吓了一跳。
赵霖延进屋时,屋内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刘祖辉见了赵霖延,放下手里的茶杯起了身:“大哥”。赵霖延简简单单的挥了下手:“坐吧”
刘祖辉因为赵霖延的疏通关系这个时候已经是衙门口的捕快。刚交了班还没回家所以身上还是公服:“大哥,叫我来什么事?”
赵霖延在刘祖辉旁边的空位坐下,开口就说:“满庭芳是我的结拜兄弟。”
刘祖辉脸上神色随即一变,正色的问道:“我后天的班,明天我去牢里探探实情晚上我再过来好好计划计划。”
赵霖延摆摆手:“你不要参与进来。”他把身子微微侧向刘祖辉方向:“我的身份不方便总是出现衙门口,你现在是捕头你只要和他们打声招呼,不要为难满庭芳的可以了。”
刘祖辉点点头:“放心。”
赵霖延:“他这个事最终需要报给朝廷内阁,这一段时间给了我来好好准备。”赵霖延眉头紧锁目光深沉,显然此时此刻他在心里就已经开始盘算起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