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济城沿连江溯游而上八百里,丘陵荒原绵延,焦土贫瘠如漠,荒岭枯枝,一派凄凉。
原野之中,村居零零散散,几乎十村九空,唯有坟头的黑幡猎猎迎风,像是还有人依然存于此地,流连不去。
而在这样的一片荒土之上,却还有着佝偻畸形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游荡着,漫无目的地行走,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一个歧行着的身影忽而转首,向一处山石注目。
荒凉的小山寸草不生,原本满山的林子此刻早已变作了一株株枯枝败叶的扭曲木影,偶有萧风吹度,也只得来鬼哭般的凄切悲鸣。漫山的枯木随着风舞动着,癫狂而混乱地现出一副山鬼群啸的骇人图景。
那个身影嗅了嗅山风送来的气息,似乎觉察到什么般接近,山石萧飒,凉风凄凄,低声嘶吼着的身影一步一颠着前趋,留下一路的脓血蜿蜒。
终于靠近了那块山石,畸形的身影猛然探首,饿虎扑食般袭去,却意料之外地扑了个空。
山石之后,没有被它视为猎物的活人,只有随风轻晃的枯草,那道身影滞愣地顿了几息,正要回首,身后却升起了闪过一道寒意,隐约无痕的“嗤嘞”一声掠过,便有寒光带起了几滴几近凝固暗绿液滴。紧接着,那道畸形的身影便轰然倒地,身首分离。
身着墨衣的男子神情淡漠地收剑于袖,幽邃的眼瞳瞥了一眼颓然倾地的身躯,眼底深处隐约闪过一丝悲哀。
一名素裙袭身、轻纱遮面的少女从不远处的另一山石之后探出身,向这边走来,温柔的眸子触着它的目光,溢着并不难辨的悲悯和伤痛。
“走吧,若没有算错的话,前面那个村子,就是最后一个了。”
默然地看着少女简单地为这副早已生机丧尽的身躯稍作祷念,他低低地递出了一句。
“是么……”少女轻轻叹了叹,有些不置可否,“只是不知,除了这斑斓谷周遭的村子,外面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此言虽出,他却没有回答。
不必多说,他们也都知道,此刻的江南将是怎样一番混乱之局。
令建苍医门束手无措的疫乱早便不再是什么难处。那些病死而复生的建苍百姓,如今在他们体内残留的蛊虫驱动下所变成的“蛊尸”,才是足堪颠覆世道的大患。
原以为,尽力控制住先前那个村子的村民便能细细摸出祛除这蛊虫的方法,却是不曾想,这尚还活着的“行尸”易制服,那些已然入土的、不计其数的亡者,却根本无从防治。
数日之前,周围十里八村的荒坟惊变,所有因疫病而亡的村民们皆开始从安葬之地爬出坟头,重见天日,也同时为尚还活着的人带来了无边的恐慌和惊怖。
曾经亲厚无间的家人,曾经和睦融洽的邻里,俱是丧失了原本的面目,旁无所忌地向见到的一切活物攻击,再不顾生前的牵绊与恩缘。它们所剩下的,唯有野性本能的嗜血和啃噬。
短短几日,原本还算是形势平定的谷外荒原便已是乱象横生,无端教他回想起了千年之前的那场浩劫。那时九州的先民们,对这些肆虐的蛊尸们又抱有怎样的恐惧与绝望。
缓缓从这数日之间所亲眼的惨景中回过神,看着少女目露悯然的哀怜,终究是顿了顿,试着安慰道:“你不必如此担心,昨日不是将那封禁之法传书给了杜家?即便现在江南形势甚危,但再怎么说,朝中兵员的调度绝不会落下。最不济,那些固守的城池还能留有几处江南百姓的容身之地。有了军队驻守,即使他们无法将这些蛊尸彻底灭杀,只要城中医师掌握了封禁之法,情况也定然会逐渐好转的。”
少女闻言微微颔首,只是眸中的忧虑却犹有一丝挥之不去。
“……我们,还是快些去这最后一个村子看看吧,希望,还有人能幸存下来……”
话音落下,少女便已是先行一步,向地上的这头蛊尸所行来之处快步走去。
望着她紧步赶路的样子,他心中含忧,最后瞥了眼那头瘫倒在地的蛊尸,确认其生机连带着体内的蛊虫尽皆断绝后,迈步追上了她的身影。
两人一路借着草木岩石隐蔽前进,倒并不是因为无法对付那些蛊尸,而是因为现下这蛊尸的数量实在太过庞大,一旦惊动一头,便有被数十上百的蛊尸缠上的可能。若是两人只为脱身还好,但要真的在那村中寻到幸存者,恐怕就难有余力再带着他们逃出生天了。
自荒岭至孤村,一径凄风寥落,沿途避开了好几头游荡的蛊尸,终于接近了一眼望去即像是废弃多年的小村。
杂乱的村土蔓草丛生,处处可见腐木碎石,殷红发黑的血迹和残破的骸肢亦不鲜见。
带着血锈和腥臭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其中还杂着浮灰尘土,呛得人几欲落泪。
两人对视一眼,几日来共同搜救小村的默契让他们立时便明白了对方的想法,相互颔首后,便开始分头搜寻起来,但两人的距离皆未脱离对方的视线之内。
悲风呜咽着透过残破不堪的户牖,穿行在百般寂落的屋户之间,像是在替这个死村唱咏着悼亡之歌。于是,他们便踏着悲歌,一路向前。
虽只有两人,但村子亦不大,更何况是如今这般一眼即可望得到头的凄惨之景。没有多久,他便走到了村子的尽头。
出村不远,便可见到黑幡飘摇,若是运气不好,说不定那里还有几头蛊尸留滞。
在原地立了立,正准备回头与她汇合,却忽而瞥见了一滴尚未干透的血迹,立时警觉起来。
这几日来,看到血迹的次数不少,情况亦是复杂得紧。只希望,这一次,莫要再是那等情境……
一圈扫过周围的村居,瞬间便排除了一切干扰,锁定了不远处那个离村外最近的一户。
脚步不自觉地放慢放缓,一步落下,不惊尘埃,转眼间便立足于半掩的门扉之外。
听到了极细微的呼吸声,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和慌措,以及不道自明的痛苦。
心霎时沉了下来,他凝神立了几息,终于抬了抬手,那残破的木门便带着刺耳的“吱呀”声被无形的风吹开。
屋内顿时响起嘈杂之音,掺着惊恐交加的悲鸣。
一只脚跨入门槛之内,立时听见惧怕的低呼:“不要过来……呜呃……不要……呃啊……不要……”
步子顿了一瞬,他终于踏入屋中,看向了那声音响动之处。
那是一个肉肤溃烂、爪牙突出,即将被蛊虫彻底占据意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