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而静沉,时隐时现的月光被云翳遮掩,间或将一缕晦暗的辉泽投洒向大地,或照亮阴影中被枯草掩埋的荒径,或为孤村野岭更添一分诡谲。
月影摇曳下,蹒跚不协的肢体晃晃悠悠着向中间的两人围拢,像一群被人操纵的提线人偶般木楞而目标统一地行动着。
面对这么多村民化作的行尸,又是几乎被全村人合围的情况下,他也不禁感到有些棘手。
但相较之于当下所面临的危境,身后少女的情况要让他来得更加在意些。
“羡鸳姑娘,如今形势不利,不如我们先离开这里。”
试探着轻唤了她几声,却犹如石沉大海,依旧没有回音。
他无奈,只得回身再度望向围拢来的行尸们,暗中计较着突围之径。
失去理智后,唯被剩下的野性所驱使的村民们个个瞪着赤红的眼珠,獠牙利爪皆张地向他们所见到的一切活物发动袭击。
只觉有一缕腥气随风掠过,那些村民便紧接着扑将过来,排山倒海般的攻势一时难以轻易招架。
执墨箫剑挥刃连斩,剑气激荡着试图逼退这些围拢来的村民,只惜不能自如地使用秘术和术法,否则一切应对都要从容自在得多。
对趋近者先是以剑光威胁,若有再胆敢近一步前进的,那剑招便再不留情地打在了他们身上。
嘶咽吼叫之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不曾间断,腥臭与血锈味交杂,掩盖了掺于其中的异香幻嗅。
抓空在化作行尸的村民围堵间打开了一道小缺口,当即一手捞起犹自低迷沉痛的少女,御剑长鸣,如一条墨龙般腾跃出围井,长驱直出到了这壁障外的天地。
潜龙蛰出,那些村民们立时如嗅到了气味的恶鲨,以蜂蚁般的架势不断在他们的出离路径上堵截攻袭,又或是在后面一径尾随、紧咬不放。
这些村民数量庞大,他下手虽不曾如少女那般顾忌和畏缩,却亦是投鼠忌器般留了三分余地。所以,他这番逃离,绝算不上游刃有余,反倒在他们的追逐下,显得颇为狼狈。
但所幸,这村子不大,而在如今这般居落荒废之后,退出此地更是有些轻松。
然而,好景不长,天穹上的月影一收,云翳再度遮掩了天色,送拂的微风直扑人面,已然成为行尸走肉的村民们顿时激狂异常,他也终于在此时觉出了一点这隐匿在夜风中的异样。
“呜啊——!”
不知是什么让这些村民们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似乎是直接引动了寄居在他们体内的子蛊,从而使他们的异化愈加彻底。
至此,他才意识到,这些村民们或许还有一丝恢复正常的可能。
如此明显的异样亦是些微引起了少女的注意,她终于停下了低沉细碎的自责自语,缓缓抬眸看向那些痛苦着哀嚎,却还要执拗地向两人扑来的村民们,乌色的眸子将他们的痛苦和狰狞倒映得清清楚楚,也勾出了那复杂得难以言喻的心绪。
只觉被自己半抱在怀中的娇躯狠狠一震,便蓦然停止了轻颤,又在片刻的止息后,战栗得更加严重了些。
在适才寻到她的地方瞥见过侧边的那具已然身首异处的躯体,约莫能够猜到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登时心下一沉,匆匆支起了她那虚软的身子,直直望入她的眼睛。
“羡鸳姑娘,你听我说。这些村民现下被子蛊寄居操纵,已是失去了理智和人性。如若放任不管,只会伤害更多的人。为了保护那些尚且还未陷入此境的无辜之人,我们或许心有不忍,但绝不该手软,即便因此而不得不彻底斩杀了他们,也是必要的。”
沉沉而叙的话语其力如鼓,一声声敲击在她的心房上,终于使她有了一丝回应。
干涩的眸子转了转,将那涣散的焦距对准在他那清峻整肃的面容上,遮面的轻纱随着呼出的气颤了颤,缓缓诉出沙哑而自责的话语:“但是,他们还有得救的呀……他们都还有救……你看到了么……他们依旧能感觉到痛苦……我听得出,他们在求救……”
少女的低诉宛如梦呓般轻浅,几乎带着一触即碎的脆弱。
“所以,羡鸳姑娘更需振作起来。”
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只是无言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知道她不是个软弱的女子。
她之所以如此,大概只是因为太劳累了。仅第一眼,他便看出了她承担着多大的压力,这十里八村的村民,可都是由她一人为之延续性命至今。被她所诊治过的村民,如今却变作了这等模样,又怎能不教她歉疚而自责?
“风中,有气味。”
她的睫轻颤着,似乎犹有悔责之意,但虚弱的语气却隐约带着一丝笃定:“那可能,是激发子蛊的气味,有人在借某些东西操纵子蛊……”
她说得有些断续,心神也似摇曳欲坠。
“那气味自何处来?”
虽自认五感拔群出众,尤其是听觉远超常人数倍,但想来自己的嗅觉是不如常与药草打交道的医师的。
“很远……大致在谷口的方位……”
说到这儿,她不禁微微蹙眉,眸中闪过忧虑。
确实有些让人苦恼。
这些被子蛊占据主导的村民们是一批极大的麻烦,若放任不管,让几个散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可要是不去抓住那个操纵蛊术的人,他们只会在应对这些村民时越来越被动,甚至会让那人有机会将更多的村民变作“行尸”。
峻颜肃色不变,那双幽冷的墨瞳却是凝了凝,手中不住施招抵御的墨箫剑忽而回收,晦芒一闪,复又变回了墨魂箫。
一口舌尖的精血吐出,殷红的血色被长箫的墨色吸收,本便深邃的颜色愈加润泽幽朦。精气携着神魂之力灌入长箫,苍凉古朴的曲自悠悠史河中分流而出,倾垂在这月影晦暗的荒村野地,奏响跨越千古而来的战歌。
“你这是……!”
她自然可以看出这一曲的代价是什么,与曾经在那山顶所见过的并无二致,但唯一不同的,便是此刻并不像那时是生死危机之刻,他所耗费的神魂之力也没有那时的多。但,这对他来说,亦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内里忧切如斯,却又不敢打断他,再加上自己面前的这道轻纱,此时此刻,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以自己的生命力奏响墨魂箫,波涟荡漾的眸中,溢满了疼惜和伤愧。
他没有再看她,唯有沙场的销金肃杀之音化作无形的杀伐之刃,向不知于何处的敌人发起了攻袭。
风中的异香染上的硝烟沥血之气,道道音符镇杀向村民们体内躁动的子蛊,更多的,则是如箭雨般喷涌向斑斓谷的方向。
霎时间,像是绷断了琴弦,本该剑拔弩张的气势肉眼可见地泄了下去。
虽不见远方之景,但这周遭村民们蓦然自癫狂中安静下来,甚至接连地倒下昏睡。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虽知他付出如此代价所得的结果比不会差,但亦不曾想竟是这般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