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药香侵透的乌木高门大开迎客,来处各异的医师们或缓或急地在杜家的门槛上跨进跨出,不变的却是面上的愁云惨淡和时时耳闻的长吁短叹。
在杜府门前迎送的门僮恭敬地接待每一位登门造访的宾客,虽然来宾忧急之下略显失宜的态度对主人家来说多少有些欠礼,但他还是向这些来客表达了最得体的仪态。
纵然不过是杜家的一位小小门僮,姑且也是粗懂医术的,即便是偶然听见一两句来往宾客的私语,对近日建苍这千古未有的疫乱早已是知之甚深,将诸位医师们的忧心与焦急也一并都看在眼里。对于这些医师们的扼叹,也自然是理解的。更何况,对于这杜家有关疫乱的应对之为,门僮心下也多少有些困惑不解——恁般隐约怠然无法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是那个医道之首的杜家……
又送走一位哀叹着离去的老医师,门僮谨肃的表情略缓了缓,不经意间也泄出一丝颓馁。回望一眼多少带上些许稀落之意的杜家庭院,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正出神间,忽觉身前似有异样,一转眼,才发现一位青年人已然步至杜府大门前。
只见那青年身着一身墨色衣带,其衣着虽简,却犹可觉出不俗。再往面上看去,率先入目的是那双冰峭寒定的眼瞳,只一眼,便教人心下凛然,冷鉴的视线几乎不敢与之对视。剑眉长延入鬓,宛若锋芒尽敛,却仍不可忽视其仪威。鼻凿若雕,唇际微抿成线,轻肃的面貌虽凌世绝尘难以接近,却又无端给人一种肩负天下万民的和宜之感。
不禁住了一住,见眼前的青年一路目不斜视地径自向杜府内行去,那门僮才恍然回神,下意识地略进了一步。
虽半踏出一步,约略阻在了青年的行进之路上,而青年也合礼地停下了脚步,但那门僮却是不知接下来又该如何行事了。在青年那清冷凝定的目光注视下,门僮更是凝噎,许久才勉强扯出一句。
“敢问……这位公子,您来访杜家可是为了何事?”
“为的当然是与诸位医师拜会杜家的同一件事。”
门僮哑了哑,自然是能够猜出他的来意的,但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周身的气质,却怎么也瞧不出是位医师。
“……敢问公子是何方人士?若是为了求医,近日杜家人几乎尽出,恐怕无法供您择医求诊。若公子能告晓小人您的身份,小人也好寻法禀告主人,以助公子求医。”
“我并非为了求医而来,如今天下医师求索除疫之法,却进展甚微。宗礼台再难袖手,又怎能坐观江南陷入生灵涂炭之境?我与建苍医师们一样,是来与杜家主商讨除疫之事的。”
此言落下,门僮不免心惊,宗礼台之名一出,已是代表着帝都朝殿也难以解决这江南之疫。
再看一眼面前这位神丰气峻的青年,联想起去岁传至南地帝君嫡子复归宗族,任职宗礼台祭朝监的消息,其身份已然不言而喻。
“小人不知帝子莅临,怠慢之处万望赎罪……”
惊惶着下拜施礼,门僮不免自责起自己在帝子面前的言行草率。
拜下的腰身还未弯至一半,便觉有股无形的力量托扶住了自己的身子,诧然抬眼,却见眼前这位帝子神色清淡:“不必多礼,如今江南罹灾,杜家身为医道之首,自是事务繁忙。大开府门,接待天下医师共商祛疫之法,亦需拒会琐事之客,此举乃是行之必然。”
“多谢帝子体谅,小人这便待帝子去见家主……”
门僮犹显惶恐,连忙躬身在前欲引。
“不必了,如此小事,我自去便是。”
只觉肩头被人轻拍了一下,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转,复又面向了杜府门外的街道,余光只窥见一抹墨色身影擦身而过,师华宸便踏入了杜府之中。
循着满院的清苦药香,一路越过几道月门。想是这场疫乱之急,杜家人仓促出门制疫,连带着院落都添上了几分杂乱之意。
每过一处小院,都能见到三三两两坐立着的医师,或愁眉苦脸地苦思祛疫之策,或因再度否定了诊治之法而长叹。
师华宸容色不更,心知这场疫乱来势之凶,绝非轻简之事。前方的探讨议论之声已是近了,甚至还夹杂着间或几声怒喝责斥。
“尤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淮州犹为至要,当需杜家多加照拂以抑疫乱。可是我蜀州不如淮州富庶,子民合该受那病疫戕害?”
“查大夫此言差矣,尤某只是觉得淮州疫乱即将难制,又会有更多的百姓蒙受病疫之苦罢了,又怎会认为蜀州不比淮州重要呢。查大夫实在是失言……”
争论之声隐约掺着几分怒意,师华宸剑眉微轩,迈步跨入了院中。
“失言?可我见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劝杜家主集中些人手派往淮州平疫,并不像是将蜀州百姓的生死放在眼中的样子。也对,毕竟尤大夫是苏家姻亲,尤家又是淮州大族,与淮州地方官俱有往来,怎的不更加重视?”
“查大夫此言恐怕是有些过了,尤家虽确为淮州豪族,但这与我对疫乱的应对处理之策别无关系。要知道,疫乱正火速蔓延上北地,淮州眼看即将处处沦陷,真到了那时,但凡疫病越过了连江,越过了并州,足堪威胁音州乃至帝都!若真的延误了抑制疫乱北上的时机,待帝都受染之时,查大夫可担待得起?!”
本是不咸不淡的互讽最终升级为针锋相对的攻讦,两人俱像是动了真火,只顾着向对方怒目而视,连院中何时多了个人都不知。还是一旁那位年长的医师干咳了一声,低低地提醒了一句,两人方才略微收敛了怒色。
“咳,查大夫、尤大夫,大家都是在为祛疫而出谋,何必失了和气?你们这样子,若是让别的医师见了,又会怎么想?这疫乱已是到了需要这般争相自保的地步了么?”
多亏了这句的暗中提醒,那两人这才意识到了院门处出现了一位面生的青年,当即各自敛容坐定,草草将这场争端收了场。
“司老说得对,看在他的面子上,尤某也不再多说什么,还望查大夫莫要孔见了尤某的心胸。”
“哼,只盼事实确与尤大夫这套说辞相符。”
冷哼了一声,查大夫剐了那尤大夫一眼,忿然甩了袖坐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