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红尘凡俗间还有着仙境存在的话,那么这样的地方,一定是天乐殿无疑了。
纵然是满崖凌空、仙阁如云的空崖,也更像是幻想之乡,而非可望而难及的出尘高绝之地。
连殿清雅伫立,于聆啼台之西广筑高台,翩然独立于尘寰之上,纤尘不染。
高远的华殿琼宫望之玉砌冰镂,碧瓦朱檐经艳阳照射,便更显霞光万丈,辉照隐隐。殿廊之周以素白轻纱作帘,时有微风徐徐而过,便荡起一圈轻浪柔波。
琴箫声动,清歌盈盈,余音绕梁,宛若天籁的仙音不绝于耳。萦绕之际,即便是山野之间最粗粝且不通音律的农人,亦能陶醉其中。
华殿高广之下,坐弹的音师皆着白衣素袖,身姿飘逸,神态恬然自适,俨然如落世谪仙。
仙居仙人,相得益彰,愈显此境妙绝。
“洛薇见过白司音。”
迎面而来的云袖女子姿容妍丽,绝世出尘,足以教人确认是入了仙境无疑。
已是相熟的苏家少女径直向自己这边而来,身侧还有个长身而立、俊颜玉质的陌生男子,司音白笙不免微感诧异。
“洛薇妹妹不必这般见外,不是说了不必对姐姐这样过于讲求礼数?”
轻轻扶托起了娇躯,美丽的眸子不由转向了一旁的男子:“这位是……”
明明是没见过的人,却莫名有种熟悉感。天乐殿又绝非常人可以随意进出的,即便是苏洛薇这样的身份,也不能随意领人进来,显然这位公子是个身份极尊崇的。有资格畅行之人屈指可数,再联系起近期的帝都时事、那犹为面熟的容貌,答案似乎已然有些呼之欲出。
“劳请白司音入殿禀告一声,便说,宗礼台祭朝监,请见天乐殿掌乐帝后。”
疏淡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流露,倒教听者讶然。
“果然是帝子殿下。”
白笙笑了笑,看向师华宸的目光犹显从容:“掌乐当年自入天乐殿后,一直幽居至今不出,十几年来,性情自是清冷下来,却犹自叨念一人。殿下或许,更该早些过来才是。”
略带责问之意的话语堂而皇之地指向了面色冷淡的师华宸,他却唯有默然不语。
苏洛薇也是闻之微惊,不由暗瞥了一眼两人的神色。
“总之,殿下来了即是好的,不论是为了什么。”
轻轻地抛下这一句,白笙便浅笑着回首,径自在前为两人引路前行。
走过几间空畅明亮的旷殿,眼前景致蓦然一变。
这天乐殿,竟也是这般内分宫阁,别有洞天的。
曲桥玉柱横水而过,水仙青荷玉立婷婷,时有微风拂过,便送来水汽氤氲,逗起的波纹伴着游鱼探出的涟漪,奏起叮咚清泠。
长桥直入水殿,明亮通透的殿阁陈设精巧,典雅大方;丝帘如烟,缥缈迷离;贝铃作响,清脆可人;画屏格窗,清秀爽明。
在殿门的屏风前止步,领路的司音略偏了偏头,体贴般地多问了一句:“殿下可需白笙回避?”
“不必,一同入内即可。”
暌违十五载的亲人,即便冷定如他,也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由他自己单独去见。这样的勇气,纵然是他,也未必就有。
白笙了然地微笑,重新移步而起,同时向屋内声唤:“掌乐,白笙将洛薇小姐带来了。”
清雅的室内几乎空无一物,一张几案横置其间,数十书简平展几上,素衣席地的女子于软塌之上敛目而坐,因听见了动静缓缓启目。
不待白笙再说什么,女子沉滞的视线便逐渐凝聚于那个如雪峰般挺立的肃面青年身上。
平和而微郁的面容刹那凝滞,伴着泪花不受控制地滑落,女子筛抖般的颤音在旷殿中萦荡传响:“宸儿,是你么……”
见此状,白笙自觉地退避一边,素衣女子则步步颤抖地接近,苏洛薇亦不免掩面轻泣。
眼见着这个该是自己母亲的人向他步步行来,师华宸不禁僵硬着退了半步,难言的郁结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此刻此刻,他竟茫然得不知该作何反应,神思前所未有的空泛。
只觉自己的手被一股温凉的气息包裹,莫名的亲切感终究沿着手臂涌遍全身。
一贯平淡无波的面容显而易见地激出了波澜,线条冷峻的唇也微微颤了颤。
不待他做下一步动作,便彻底落入了拥有着久违的温度的怀抱中,那几乎自刚离襁褓之时,便阔别了十五年的唯属于母亲的怀抱。
“宸儿、宸儿……你终于回来了……娘好想你……”
潸然泪下的呼唤泣不成声,教旁观者无不恻然动容。
温暖的怀抱中,僵冷的身体一分分软下来,寡淡的面容史无前例的波澜骤起,再难轻易止息。
“母后……”
冷若玉石的唇张了许久,那声呼唤终于突破了十五载的冰封,重新展露于天日。
这声呼唤之下,身为国母帝后、天音掌乐的苏娴馨,此时此刻,却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母亲。
…………
望着青碧荷叶上滚动的清露,苏洛薇甚至可中看到适才在殿中亲眼见到的一幕。难以言喻的心潮暗涌着,只知,那似是一种由衷的喜悦与欣然。
“洛薇妹妹在想什么?”
在一旁无声地看了她许久,白笙饶有兴致般浅笑着问道。
“洛薇在想,真是太好了,帝后姑姑能与殿下重逢,真的是太好了……”
淑柔的笑靥深恬,含着温良淑女最真挚的温柔,也是对亲族和睦简单而诚心的祝愿。
“是么?”
白笙轻轻绽露着笑颜,似是有些不置可否。
“对十五年未见亲子的掌乐来说,这一刻,倒也的确难得。”
“是啊,自洛薇记事以来,每次见帝后姑姑,她俱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即便她对我笑,也都带着几分凄楚。我知道,那时,她往往都是在透过我,去怀想殿下吧……现如今,他们终于母子重逢,洛薇真的为他们感到高兴。若是父亲知道了此事,他也定能放下一桩心事了吧……”
沉游在往日的旧忆中,似乎犹显此刻殿中母子重逢的难得,苏洛薇不知何故地轻叹了声。
娇俏明丽的少女做出如此感怀之态,似有感慨之意,亦有某些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
白笙笑看着苏洛薇的欣叹,回首望了眼被画屏朦胧地掩去了视野的大殿。
“可是,对这位帝子来说,他,又真的能在其父君剥夺了亲情之后,在那样堪称陌生的温柔中从容如故么?”
低低的自语唯有自己能听到,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未待殿内的人结束那注定持久亦未免难捱的温叙,便径自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