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称从容一生的人首次这么狼狈。像是在躲避、像是在惧怕、像是在逃离……
那个身影纤纤的少女,那个温柔淑婉的少女,那个如阳如凰的少女,那个……他永远也触不到的少女……
一直在心底最深处颤动的情绪或许能够以害怕命名,当她取出那支昼梦箫,当她满脸悲戚绝望地递过来,当她说出那等决绝笃定的话,那愈加翻涌激荡在胸臆的情潮,便让他再也经受不住折磨。
他在害怕收回那支昼梦箫,他在害怕与她断绝所有联系,他在害怕,自此经年,他甚至再没有见到她一眼的理由。
因此,他竟连自己都不敢想象地忤逆了本性,当下便从她面前离去,连所谓的“正事”都无瑕再顾及。
他,即使是作为寂梧守灵人,作为上代大宗祭的弟子,也该将建苍放在最首要的。一切他事,都不及建苍之安危重要,哪怕是他的命。也更别说,他那从不该有过的情……
可是,这一次,他却再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纵然知道那样的自己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但有些事,已然无法自抑。
必须要为她做点什么,否则,或许一切到来不及了……
当这个念头逐渐清晰时,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已是出现在聆啼台,天威军驻守的外宫高墙之内。
某些事,若想要昭冤洗雪,免不得要从根源之处入手。
“小官秦羽锋见过殿下,不知殿下此来是?”
“有事欲与严御将相商,他人可在何处?”
“这个恐怕得让殿下稍等了,严御将他正在职守之中,或许仍需半个时辰方可来见殿下。”
况且,他来这,也只是因为某些必要之事需办时的顺带罢了。并不算放纵私心,耽搁国事……
“无妨,那我便在此等他些时候。”
“那还真是劳费了殿下的时间了。”
秦羽锋略微致礼,眼底掠过一丝精光,浮现了微微的喜色:“秦某正当闲时,如若殿下不弃,可与殿下小坐片刻,以解闲闷。”
仿若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疏淡道:“那就有劳秦校尉了。”
“能与殿下相交,秦某甚为荣幸。”
“听闻秦校尉乃是武林督侯的长子,早年便入天威军训诫诸军,倒是少年英才。”
他淡淡地陈述,多年的避世而居自然磨砺出了这等老成持重又无可诟病的语气,可其实,两人似乎却是同龄。
“殿下谬赞了,不过是家学渊源,说来倒是秦某觍颜了。”
秦羽锋面上谦谨地笑着,心中却无由憋屈了几分,看着师华宸这一脸疏离淡漠,又持着一副提点后辈的口吻,不免升起了些火气,却只得默默地吞咽下去。
眼前这人的地位可谓是绝无仅有,即便是现在那位名义上的储君帝子都比不上。虽说,据父亲的意思,现下秦家与紫瞵君同盟,又终于有了实权傍身,地位已然算得上是稳固。但是,多结交一人,便是多一条后路。他虽秉性矜傲,却素来不吝于对潜在的机会涵容傲气,唯有庞大的人脉交情,才是保证自己前程的护壁,他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
“秦校尉倒是不必谦虚,以你之龄,身手竟已跻身一流之列,不可不谓是百年难见。”
“比之殿下,秦某还是逊色不少。日前都中江湖骚动,还是多亏了殿下,才将局势控制稳当。若非殿下之力,即便帝君赐予秦家那等权柄,也根本无以致使帝都复归平宁。”
恰到好处地奉承了一句,秦羽锋语气似是由衷而叹,也极为自然地接上了一句试探:“对了,殿下今日莅临,可正是欲与严御将商讨此事?”
矜傲凌人的男子微微笑着,神色之间平畅自怡。
师华宸掠过一眼,顿了一瞬后,有些不置可否:“或许算是有些关系。”
接着,也不给他再问的机会,便将话锋一转:“秦校尉是前些时日方归帝都的?”
突然被问及这个,秦羽锋似是有些意外,但也及时地答腔道:“确实是如此,先年严御将委派秦某北上练兵,因北冥异变,方才至此而归。”
“是么。”师华宸不甚在意地点头,像是忽然想起:“说来,神女传人现世,其族却致倾族之祸,似乎,便是根源于此。秦校尉身处北冥,理当对此事知悉甚深吧?”
突然的话题转移本便让秦羽锋愣神,现下提的事情则更是有些猝不及防,陡然激起了深埋心底的某些苟且……
有关于某次的阴谋暗构,有关于某些暗中的灭口,也有关某个,直到现在念起,还有些不可放下的人……
嘴中忽而泛上一阵微微的涩意,下意识地想要蒙混过去,却瞥见了师华宸略微冷凝的神色。
“神女传人攸关建苍兴衰,其母族却遭此难,实在有些让我意外,那些朝官也只会装疯卖傻。若是秦校尉能透露一二,理清个中缘由,我倒真要好好谢谢你。”
这个冷若冰塑的帝君嫡子的谢意?
略微凌乱的心绪缓缓激荡起来,他霎时有些意动。
因牵动了某些贪心的遗憾而拒绝的意志渐渐松动,对她的愧意也淡了下来。故作沉吟地默然片刻,方才将乔装改扮过的“事实”向师华宸娓娓道来。却不知,早被他那幽邃莫测的眼瞳捕捉到了最细微的神态变化,某些猜测似乎也逐步得到了佐证。
…………
“殿下还请慢走。”
将从小室中满带寒凉之色的师华宸送走,秦羽锋面色不变,尽最后时机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风度和礼待。
“严御将偶尔有这等时候,殿下若是目的未成,倒千万莫要放在心上,或许,待过几日再来,严御将便可能松口了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师华宸和严御将便在那小室中结束了谈话,虽然面上无恙,可两人身畔凉冷的气氛也足以证明这场会话似乎不甚愉快。
“……今日有劳秦校尉作陪了,尤其是锦家的北冥之事,还要多谢秦校尉告晓。”
稍稍浅致了一礼,秦羽锋却是连连避让请辞:“能为殿下解惑,乃是秦某荣幸。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望待秦某得空拜访殿下之时,殿下能赏光与秦某再度畅谈。”
“会有机会的。”
师华宸略扯了扯嘴角,便径直而去。
望着迈着由尺规度量般不苟的步伐离去的人,秦羽锋心中感到轻快的畅意,今日所为,皆不算枉费。
而他却不知,那个离去的人,自始至终,在那张冰塑般冷淡的躯壳之下,都携着对他的怀疑。
锦家的事,果然是别有蹊跷,这个秦羽锋,也定当脱不了干系。但若真的想要探知真相,或许,还得找个机会亲自北上才是。
只不过,略微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那个天威军总御将,虽非紫瞵党人,亦为不良之臣。
千年的安逸,即便是习武之人,护持着帝君寝宫的禁卫之首,也抱持了与大宗祭那般的坐观态度。也就难怪,天威军对这场江湖骚动,应对得如此消极。
眸中神色淡了几分,心绪也随之缭杂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