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此……是想,拜访空君前辈……”
语气罕见的低落,甚至无需她去特意甄别,即便是个毫不相关的路人都能辨清。
深邃的墨瞳垂注于地,不复暗蕴的神光,仅仅是说出这句话,便已然用去了所有力气。
眼睁睁看着他沉郁低惆,不可遏止的痛涩泛涌上来,阵阵摧击着脆弱不堪的心防,沉溺于难以逃离的阱渊。
逼得他至此,不容漠视的自鄙之意升起,如赤裸裸鞭笞在身上的铁锁,前所未有的罪恶感。
自食其果的痛苦难以自捱,突然想要逃离:“既然,殿下不是来寻我的……师尊她倒也在府中……”
话还未说完,她已是匆忙地回转了身子,便要重新躲回到重重府门之后,惶措的神态已是略见端倪。
“锦姑娘……”
冲口而出的呼唤令他自己都哑然,并不指望她能就此停留,却没想到她竟真的像是期待已久般顿足。
“殿下,莫非还有他事么?”
螓首微偏,展露出一片玉白的颊,纤长停翘的睫轻颤。
凝噎之际,他不禁心绪纷繁,想要再说什么,却迟迟觅不得话语,终于在半晌的僵持后略显别扭地提了个尚还算得上妥帖的问题:“那日,令兄于集锦阁所受的伤势,可曾好些了?”
“家兄仅是受了轻伤,此刻已然大好。”
言至于此,她也缓缓转过了身,眸光闪烁地向他瞥了一眼:“说到这个,倒是要多谢殿下出手相救,若非殿下,恐怕家兄既已遭遇不测。”
“锦姑娘无需多礼,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之间对答得很勉强,僵硬的往来使气氛降至了冰点。
而当这唯一可以平心而叙的话题结束,两人之间也似乎失去了再聊下去的可能。再踏一步,便几乎是到了两人都不愿去碰触的禁忌。
“锦姑娘的琴曲,似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呢……”
“……是么?”
她不禁一颤,却只感到了惘然:“那样的琴声,竟传出了府么,真是……”
灰蒙的眼眸终于不自觉地触向了先前她一直回避着的地方,那支永远被眼前这个清峻男子持在手中的墨色玉箫。
看到这个的存在,就总像是有什么在提醒着她一般,尤其是在此时此刻,内心深深受到某种折磨的时候。积压的一切情绪,终于突破了心防的阻蓄,如决堤之洪般倾泻喷涌,再不复羁滞收束的可能。
“与殿下的相比,要难堪许多,不登大雅之堂,也远不如殿下的技艺,倒教殿下笑话了。”
她凄迷地笑着,复又移目看向了他的面庞:“对了,说来,殿下尚有个东西,我仍不曾归还。”
玉润光滑、雕琢精细的白玉箫自袖中取出,双手横托着轻轻递给了男子。
“当日殿下要我暂时保管,今日既然念起,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轻柔的话语落下,没有惊起一丝波澜,只是吸引着那疏淡的目光转到了她手上的玉箫上,并进而褪去了瞳中的一切颜色。
“此物,锦姑娘不必归还于我的……”
“可是……它并不该属于我。这支昼梦箫,不是与殿下手中的墨魂箫是为一对么?即便昼梦箫还未找到它的主人,可终究,持有它的人,不会是我的吧……”
言辞之锐,足可剖心见骨,只差,还不曾说出的那最能令双方心碎的事实。
恒久的沉默,他没有丝毫接过的意思,而她,也执拗地不曾收手。
两相对峙下,指节分明、修长清瘦的手终于伸出,悬在那支玉箫之上。可最终,也只是轻轻虚按着她的手,感受着掌心不住传来的轻颤,将她的纤指渐渐合拢。
“诚如锦姑娘所言,真待我为它找到主人时,我再来从锦姑娘这取回罢……”
“今日拜访是我唐突了。我另有他事,暂且告辞。”
话音未落,那个清峻的男子眨眼间便消失了。离去之速,简直像是在避免她的执意归还,甚至,连他先前来此的目的都已然不顾。
只留下独自伫立门前,浑身轻颤地持着昼梦箫的少女低头不语。
指间仍似残留着那玉石般的温度,明明是恁般清冷,却灼得她满心慌措。难以言喻的情绪已然翻起了惊涛骇浪,眸间似有冰珠坠落,一点一滴地溅碎在心头。
荏弱发颤的肩头不知何时被人轻轻搭上了。
回眸之际,流风神色奇异,一种说不出的叹惋和怅然,还似带着一抹拮揄般的苦笑。
“你们啊……真是……唉……”
叹息许久,流风也终未能吐出完整的一句,只是抚了抚少女的发,带着她回到了凰临府中。
明明是少年人们一个冲动便能解决的事,饶是山高水险,饶是世事艰阻,又岂会成为隔绝那炽热情愫的壁障?但他们,却偏偏成熟理智得可怕,以至于到了可称绝情的地步。断容不得各自的任性与私心,败坏了哪怕最陈腐无用的规守。那样的克制与折磨,怕是这世上最残酷而冰冷的刑罚吧……
轻叹着缓缓摇头,美目之中的怜惜几近溢出,最看不得自家徒儿这种神伤憔悴的样子。这样的,唯一一次的,毫不设防地展现出脆弱的样子。
“师尊……”
带着鼻音的声响软糯怜人,泫然欲泣的腔调凝在了那短促的一声中,足可让最坚固的顽石也柔下心肠。
对着流风愈显怜溢的神色,虽然凄楚的感觉挥之不去,却也有一股不容摧磨的坚定:“师尊,徒儿想走了……”
“走?去哪儿?回空崖?”
出乎意料的话语不禁让空君一愣,诧异地问询。
“不知道……”少女迷惘的眸子越过高墙,掠拂天际,望向最渺远之处,“至少,不是帝都,不是锦织,不是云隐,不是空崖。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几不可信的视线落在少女空茫的娇颜上,这样的逃避,可真不像是她,不像是那个外柔内刚,性若瑾瑜的她。究竟,是怎样的伤痛,才会将她,摧灭至斯?
流风无言以对。
“到一个,想不到他,念不到他,也见不到他的地方去……”
手中的昼梦箫莹光流转,却几乎成了一切痛苦的根源,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曾轻易放手。
“或许,真的就如他所说的那般,待他来向我取回这支箫时,我们之间便彻底断绝了吧……可至少,在那之前,我还想带着它,走遍他不曾见到的九州风物……如此,是不是也算,我与他一起走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