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宥于这一方庭院多日,平日也见不到什么人。即便是雷楼,这个现今已然是她名义上的夫君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的次数也并不多。
两人之间有过协定,她仅仅做明面上的雷家少夫人,私下里,他们相敬如宾,仅有夫妻之名,绝无夫妻之实。
雷楼本便对她心怀感念,如今放弃了追求她的想法后,更是不会违逆了她的心愿。
或许是整日忙碌于应对锦霏霞那千奇百怪的要求,以至于与她相见的次数都变得很少。
当发现妹妹竟出现在这既远离锦织城,又远避了帝都的云州云隐城时,她是不无惊喜与庆幸的。
据锦霏霞的说法,她乃是在当日锦家被抄之时与夏渠互换了身份偷跑出来,又在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闻询赶至锦织城的雷楼。这才得以随他回到这里,躲过了这一场锦家大祸。
对此,锦霏凰自然是极感激的。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即是这个从小娇顽任性的妹妹,以她那娇生惯养出来的皮肉,又怎经受得住牢狱之灾?所幸,那等阴暗之地的滋味,还是免了她的这番消受了。而这,她却无以为报,唯有谨记于心而已……
云隐城外,久违的山崖三千,阔别三年后,自己再次登临。
犹记得当初自己闻名访至时,在打听了空崖有关的消息后,是如何找寻。
群山三千之中,如何藏有一隐世之宗,任人千般觅求,也不见其影?
若非神迹,便是其中另有关窍。
空崖又何所谓空崖?莫非真如空中楼阁一般皆为虚妄?
所谓幻术,亦是迷障,另辟蹊径之后,便是茅塞顿开之时。当她将目光放向高耸入云的崖壁,其间的悬楼浮阁,都是那般令人惊叹称奇。
于是,她也因此终于有了留在这里,修习精研的机会。
空崖,非灵慧之人无由得遇,非心明之人无从得悟。这里,进之难,离之亦难,而想要如她这般离之复入者,更是寥寥无几。
离崖之人,不得再自称出身空崖,空崖也不会再收纳回归的弟子。
但是,她却在那帝都谛寰殿中、众目睽睽之下,违背了自己当初对师尊的许诺。
她是必定要回来给师尊一个交代的。
凌空建于层云之间的琼楼玉宇依旧是仙气飘逸,所谓的山门仍没有人据守。说是出入皆难,其实出入之际,根本无人阻拦。
愈加接近了那座犹为精致绝伦的宫殿,她的神色便愈显恭谨。
三年之后,再踏入其中时,一眼便看到那个衣袂翩翩,直似九天女仙落凡的女子执壶浇花的窈窕身影,同时耳畔响起一道温柔的低语:“回来啦。”
不禁低眉敛首,向女子伏身:“弃徒锦霏凰,前来向师尊请罪。徒儿违背了离崖之时的诺言,以师门之名为己谋利,还请师尊责罚。”
空气静了一瞬,接着身体便是一轻,不由自主地被一股清风托扶起了身子。
“阿凰,三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凡事都是这么认真,可一点也不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轻柔的嗓音很好听,如天际引逗彩云的风,也带着沉静人心的慈爱。
“师尊……”
面对女子这和缓的话语,她一时有些发不出声。
师尊平日一直对她很温柔,但教导起她来时,却向来是一丝不苟,决不容许有丝毫的懈怠。原以为,自己今日回来,就算师尊不会失了风度地勃然大怒,也该冷着脸斥她两句才是。
却是未曾想……
女子放下了手中的银壶,移目看向了低眉无言的女孩,轻叹一声,上前拉起了她的手一同在庭院中坐下。
“阿凰,你的事,师尊都知道的。苦了你了,你也是被逼无奈,师尊又有什么理由去责备你呢?”
愣愣地看向一脸爱怜之色的女子,锦霏凰只觉眼角微微发酸。
“况且,别的离崖弟子自报出空崖的名号,不是为了虚荣,便是为了利益。而你,却只是为了自保己身吧,又何罪之有呢?”
“师尊……我……”
刹那模糊了视线,只觉暖流淌过心间,一时无言。
“好了,你能回来就好,若是厌倦了尘世,不如就别再离开了,留在空崖陪陪我不好么?也省得我天天受停云那个老流氓的气。”
听了这话,锦霏凰不禁被她牵出一抹笑意:“师尊,您作为空君,却还是与虚君不对付么?”
“怎么?难道我放着你这可爱的乖徒儿不要,偏偏要自讨苦吃地去对着那个老流氓?”
锦霏凰抿了唇,却也只能摇头:“徒儿虽然也想留下,但奈何,恐怕建苍朝堂不会容许我这么做的。”
“哦?建苍朝臣竟敢为难你?难道他们还专门安排了人监视你的行踪不成?”
言至此,女子轻柔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凉意,微蹙的黛眉也勾勒出一抹霜色。
“那倒不是,只是徒儿现在毕竟还要为锦家着想,若是我久离朝廷的视线之外,这对锦家来说,可并不是一件好事。今日来见师尊,也是为了再聆训诲,不能留下太久的……”
“我空君流风的弟子,又是现今的神凰传人,他建苍朝堂上下,竟敢如此逼迫?”
女子哼了一声,见女孩神色微黯,更是心郁难平:“你现在是在云隐城的雷家?他们,没苛待于你吧?”
“师尊放心,雷家并无过分之处,这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相互利用罢了。能保下锦家,徒儿已很是知足了。”
锦霏凰苦涩地笑笑,神情尽显落寞,难言的酸楚直教人看得心疼,女子亦然如是。
定定地凝视了半晌,她忽而道:“阿凰,你若不想呆在雷家,现在便大可以离开。就算不回空崖的话,到哪里都行,只要你自己乐意。”
对于女子的这般建议,锦霏凰却只是摇头不语,清眸之中更显出一分苦痛的哀色。
“阿凰,相信为师,建苍朝堂上下不敢有人说什么的。若是担心你家族的安危,正好,我正准备去帝都一趟,有我的一句话,即便是师氏宗族的大宗祭也得给我两分薄面。”
不由诧异地抬眼,见女子的笃定之色,锦霏凰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怀疑。只是,不解其由。
看出了她的疑惑,女子静了静,视线不由飘向了云山叠嶂的殿外,半晌之后,才与她娓娓道来:“你恐怕还不知道,我们空崖的渊源是何。阿凰,知道为何我一眼相中了你,将你收作入室弟子么?”
女孩自然是摇头。
“我性子疲懒,空有一身本事和空君的名号,却一向对收徒和光大宗门之事没什么兴趣,这你是知道的。以你的悟性和灵慧自然算是世所罕见的奇才,样貌也让人看了打心眼里欢喜。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我从你身上看到了独特的气运,一种空崖最无法视若罔闻的气运。”
“我的气运?”
不怪她疑惑,因为空崖万千术法以及浩如烟海的典籍中,从没有提及过相关。
“这气运之说,其实与观星之术相去无几。只是,观星观得更多的是天下大势,气运看得则是一人的福祸凶吉。而你的气运,则是空崖等待了许久的,神凰之运。你,即是天凰神女天生的传承者,也是注定要唤醒神凰的人。而天凰神女,则是千年之前,于云州的三千云山间辟下秘境,立下空崖道统的开创者。”
从未听说过此等辛秘,即便是在寂梧山,在宸孤桐口中几乎听遍了天凰神女的生平,也是没有关于空崖的一点消息。
瞥了一眼锦霏凰微愣的神色,女子笑了笑:“是不是很意外?”
见她缓缓颔首,女子便接着笑言:“没什么好意外的,天凰神女,对建苍九州来说,实在是一位真正的降临尘世的神祇。她对建苍的影响,甚至要比建立建苍政权的师籁帝君还要更大更多。这样的存在,也就难怪让那一代大帝也魂牵梦萦、牵肠挂肚,尽管她隐逝已久,也仍是念念不忘了……”
说这话时,空君的神色有些缥缈,锦霏凰也不由随之出神。
“总之,我流风的徒儿,可不是能够任由建苍的那些凡俗官员随意拿捏的。即便我帮不了你的家族,但保证你应有的自由,还是没有问题的。”
片刻的感慨后,一想到自己的徒儿被欺负,女子便隐然生忿,极不满于自己徒儿竟在那建苍朝殿中被如此挤兑。
越看着眼前这个在自己面前显露出淡淡哀色的女孩,心下便越是不忍,不由伸手,爱怜地揉了揉她那已然不能再光明正大地梳做少女发式的乌发。
“师尊,谢谢您……”
凝噎许久,锦霏凰噙着眸中的温泪,声音微沙地轻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