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震惊朝野的朝官遇刺之事自此为止。
即便并不像自己原先所预想的那样找出幕后真凶,甚至还能捉住几个行刺的间影之人。但事有所结,言钧律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连日来的寝食难安,连家都已是未归多日,无时无刻不是在提心吊胆。此刻告一段落,他一下子松懈不少,一向威严整肃的面容也不禁显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倦意,几乎要一头栽倒在桌上睡去。
见言钧律疲态顿显,师华宸瞥了一眼,片刻沉吟后,终究还是制不住自己,吐露已是牵悬心头多日的事:“言大人,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不知大司寇可否方便?”
言钧律本是一副略微放松的状态坐着的,听得此言,不禁心中一动,复又抬头看向面色微肃的师华宸。
师华宸一直都是叫自己“言大人”的,除了起初相识,便少有听见他称呼自己官职的时候。现下如此称呼,显然其即将要说的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殿下想知道什么,只要下官知道,且又合矩的,自当尽数告晓。”
言钧律缓缓坐直了身体,疲色一扫而空,深黑的威目更显深邃。
眼见着这个刚直耿肃的言大司寇恢复了一贯的神态,师华宸也不由微扯了下嘴角。这言大人,确实有些太过警惕了。不过,这样对建苍来说,倒也不错。
“大司寇不必过警,只是我身为宗礼台祭朝监,问问有关……那天命神凰的事。”
说话时的表情依旧是终年不变的淡然,眼底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迫切的忧心。
“这……”
想是话题跳转得有些太快,言钧律未能立马反应过来,待愣了几息,方才重新回过神,态度也显而松动了不少,甚至还隐隐地发出一声极复杂的低叹。其中,有憾、有愧、有惜、有痛、有恼、有哀……
“有关于那天命神凰的事,下官倒是知道一些……”
言钧律忽然有些感叹连连,即便是一直维持着古井无波的师华宸,都不免被勾动了心底最深处的伤痛,首次在外人面前显出一丝最隐秘的平淡破障后的神色。
“既如此……我归都未久,不知其中详情……还望言大人能细细告知……”
“此事,下官也是一直心怀夙旧,殿下若想了解,我可以言说一二……”
言钧律迟疑地思量着,断断续续地将那日锦霏凰带着小锦登临谛寰殿的场景简言。
知道师华宸能问这事必然不是无的放矢,想必也是清楚了锦霏凰这个神凰饲育者以及锦家的现状,他便也对此陈言浅述了一番。只是,对于当初那满殿官员几乎是堂而皇之地构害锦家,乃至大司货等朝官对锦霏凰的步步紧逼之事,言钧律都很是保守地一语带过,不愿在这个帝君嫡子、未来可能登临帝位的祭朝监面前揭露太多当今朝殿的丑陋。
毕竟,那些对于未曾深漉朝政的储君候选,一个尚还应有少年意气的年轻人来说,都太过不堪入目,几乎可以颠覆其对建苍满朝的信心。
只是,他并不知道,所谓的年少意气,久历孤寒的师华宸从不曾有过。而对那些朝堂的污秽泥淖,也远远不足以振动一个远离尘世、超然其外之人的心境。
无声地听完言钧律谨慎的陈言,师华宸只觉心头似有烈火煎焚、冰封霜摧,又有千刀割剜,万针绞刺,难以言喻的折磨。
她,竟承受了这么多……
而我,却在她那最无助之时,自闭深山,什么都未能做……
无边的自责与悔恨袭卷了整个身心,可他却又是如此无力。他现在所能做的,唯有狠狠地紧握双拳,将十指深刺掌心。
一切,都已是晚了……
现在他唯一所能弥补的,便只剩下,完成她尚不足以达成的心愿,沉雪锦家的冤屈。
仅此而已……
煎熬过后,颓然地松了手,顿有鲜血流溢。于血珠即将滴落之际,及时地翻覆手掌,重新虚握,不肯将自己的心迹暴露一丝一毫。
再睁开眼时,那双幽寒深邃的墨瞳中,唯见更逾冰雪的冷定。
“大司寇怕是没有说全吧。”
夹带着几分霜意的话不禁让言钧律暗自一凛,再抬眼看向师华宸时,恰恰撞见了他那满目洞悉。
“殿下是指……”
面对这研判般的寒颜,言钧律不自觉地脱口,却又立时顿住,后背瞬间起了一层冷汗。
这等掩饰的反问之语,自己太过熟悉,数不尽曾有多少次在狡诈诡辩的刑徒口中听到过。
当一个人说出这种话时,不是故作糊涂,便是愚蠢到了极点。
而他言钧律现在这般故作糊涂,又何不是另一种愚蠢?
想清了这些,言钧律反倒通透了不少,默叹了一声后,重新对上了师华宸的眼睛:“如果殿下是指当初朝殿百官构害锦家的话,下官确实不太愿亲口说出。这……简直让刑法监蒙羞、也是建苍朝堂的耻辱。”
“那么,言大人身为刑法监大司寇,于此事之上,是何立场?”
师华宸这句仿佛自极幽远处传来,无端让人微微起栗,其深若寒潭的眼瞳也隐隐透出一分冷意。
这一眼看得言钧律遍体生寒,更是不禁心含深愧:“有关此事,本官确实愧为大司寇,没能尽我应尽之职……”
无言地凝视半晌,面上的冰霜终于尽释,复变作一贯的疏淡:“朝殿之上,大司寇已尽全力。我也相信,这朝堂上下,唯有言大人,才是真正的方直不贰之士。”
顿了顿,师华宸蓦然起身,向言钧律拱手施礼:“对此,我有一个请求。我希望言大人作为大司寇,能在锦家的叛国冤案沉雪之时,致上一份支持。此事若成,我将欠您一个人情。”
言钧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怔住了,见师华宸真的一拜到底,慌忙便离座侧身,堪堪避过了这一礼。
“殿下真是折煞了下官,您快快请起!”
作为刑法监大司寇,言钧律威势从容数十年,从没有如现今这般慌措。幸而师华宸深揖过后,便重新直起了身子,没有再让他更加为难。
不由松了一口气,此刻细思师华宸方才说的话,更是有些惊诧莫名:“殿下莫非想要亲自经手此事,为锦家夺回清白之名?”
“不错。”
“可……可您这又是何苦呢?要知道,锦家如今已是名存实亡。即便真的能为锦家洗尽冤屈,但锦家失去那些的东西,已然是拿不回来了。”
看着言钧律满脸无奈的憾色,师华宸目光微凝:“我知道,但,锦家本便不该蒙受此冤。无论锦家能否恢复往日荣光,至少也要将他们理应不当背负的尽数卸下,不是么?”
言钧律闻言不禁愣怔,心中更是震颤不已。
自锦家蒙此冤屈后,他时时为之哀叹,也自认为在朝殿之上,他言钧律作为大司寇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奈何他一人的争取,终抵不过满殿百官的同声附和。
但他却是从没有想过要将此事彻查,将大司货他们构害锦家的所谓罪证一一推翻,以证锦家的清白无虞。
说到底,久历官场,即便是他这个自诩刚正的大司寇,也还是在满殿朝官前退却了。他下意识地认为,这样由朝堂上下一起蓄意构害的罪名,无可更改。
深深的惭愧满溢于心,此刻,言钧律霎时意识到了自己的懦弱,不敢抗逆这洪流熙攘的懦弱。
一声长叹后,他忽而感觉自己苍老了几十岁,再不是曾经那个以斐然的政绩刚刚承袭大司寇之职时的刚正之士。
“殿下说得对。即便锦家已经有太多的东西无法重新取回,但他们应当有的,所不该背负的,都需一一矫正归还。”
蓦然抬了头,言钧律以前所未有的诚恳对视向师华宸那冷定平淡的幽瞳:“殿下放心,我言钧律不但要在为锦家翻案时提供言语支持,还要亲手为锦家洗净冤屈。”
定定地看着言钧律坚如磐石的眼神,师华宸缓缓颔首:“……多谢。”
“最后,再容下官多问一句,您为何,会想要助锦家一把?”
一语落下,官署内陷入了沉寂。
沉默维持了许久,久到言钧律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
“……因为,神凰声名,不可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