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头顶的月轮透可鉴人,向人间洒落如水的银辉,也照亮了凄寒落拓的空城。
曾经热闹繁荣的家早已变得阴森可怖,弥漫的血气像是挥之不去的浓雾,死死地禁锢着残存的废墟。
锦霏凰望着最后的夕阳落暮,看着皎月升上中天,只觉心血饮泣,难以言喻的悲哀。
孤身一人走在昔日繁华的商贾之城,冰冷的月色更衬得荒寂的街道悄怆幽寒。
城中凡是带有锦家徽号的店铺皆已是遭遇了如锦家府邸一样的命运,被两道轻薄的封条轻易地封绝了去,或许也再也没有了原店主将之启揭的可能。唯有那些不属于锦家商会管控的,由仕宦之族下辖经营的铺面尚还得以保存,可它们却也都挂上了一道道厚重的铁锁。那些仕宦大族们只是将其如弃敝屣,早早地远离了这座死城。
清冷的目光凝视着铁锁许久,眸中的神色一分分冷硬,因家族倾覆而致的巨大冲击终于被缓缓压下,仅留下坚冷而绝决的妄念。
移目远眺向北方那政权中心的方向,心中熊熊燃起的,是明知无用却孤注一掷的倔强。
心中有了决定,再不肯多浪费一刻,当即便欲向那北方赶去,誓要用自己的绵薄之力,为锦家讨得一分公道。
熟悉的街巷商铺一个个向身后远去了,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再见,正如那次毅然决然的远走。只不过,这一次,恐怕是真的,无法再见。
微冷的月辉投洒一路,被少女纤小的足步步踏碎,只留下满地的玉屑,一如她那不堪拾起的心。
片刻不停的脚步忽而顿住了,空旷寂静的港口边,有一叶扁舟静静停泊,舟上的老翁背对着她持杆垂钓,与那时自己孤身离家之际一般无二的场景。
细淡的眉微蹙,眸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但片刻迟疑之后,她只作未见,仍欲涉江而过,直向帝都而去。
“小姑娘既然看见了老朽,又何必急着走?”
苍老的声音轻飘飘地越过凉冷的夜风,蹿到锦霏凰的耳里,她却是置若罔闻,自顾自地立在江岸边,素手结印施术。
眼看着少女的身子浮空而起,随时都可能翩然离去,老者微尬地干咳了一声,送出一句:“莫非姑娘不想知道,自家的族人们,是否仍活于世?”
锦霏凰的身子不可控制地向前略微一冲,生生地止住了掠身而去的趋势。霎时转眸看向了扁舟之上的老者,眼中爆发出急迫得近乎慑人的光芒。
“老人家,你知道我家人的去处?!”
看着几步便逼近的少女毫不掩饰的焦急,以及那希冀与忧惧相掺杂的矛盾神色,老者抚须笑了笑,道:“姑娘不必着急,如若不弃,不妨再登舟一叙,可好?”
很清楚眼前的老者的身份,或者说,他代表着哪一方的势力,锦霏凰自然是未有怀疑,也容不得她去质疑。此刻,相较执意一头钻进那自己逋一踏入便有可能被捉拿的帝都,显然是花上一点时间,从这位很可能知晓不少内幕的老人身上多问出些东西更有用处。最不济,也能让自己对锦家的变故因由有个数。
念及此,锦霏凰向老者施了一礼,踏上了扁舟。
“那小女子便叨扰了,还望老人家能将所知之事一一告知。”
随着竹篙点开港岸,轻简的小舟便向江中驶去,迎着江流,逆水而行。
锦霏凰眸中一闪,心头的思索更甚了一分。
“不知老人家,现在可否告晓,我的家人现在在何处,又是安危几何?”
一心驾舟的老人背对着锦霏凰,听了她的话却是没有回头,只是如话家常般闲闲散散地道:“姑娘莫急,老朽先要问姑娘一个问题。在姑娘看来,流言,是什么?”
“流言?”
锦霏凰的眸子微眯,不知老人为何突然提起了这仿若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来,但她却没有失去耐心,心中已然隐有所感。
“流言之起,始于微末,却要盛于江海。流言虽小,却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莫不如是。毕竟,人皆有趋从之势,世人如若众口一词,与之为敌者,亦无善了的可能……”
“所以……锦家……是淹没于流言么……”
锦霏凰面色发白地看着老者的背影,此刻已然心坠空谷。
“至少,世人所能见到的便是如此不错了。”
老者回头瞥了她一眼,知道她犹有疑问,继而缓缓道:“据传,北冥朔方城出现了流云霜矿的踪迹,建苍人人趋之若鹜,欲以分矿牟利。可那些贸然进入雪域的,却几乎尽数死于狄族之手,寻矿者中便流传起锦家勾结狄族阻杀他们,以求继续独占流云霜矿的传言。而此后,更是曝出朔方城与狄族某部私下贸易之时曾大开便利之门,以远低于别部的价位获取大量物资。于是,这便成了锦家与狄族勾结的铁证。查实之后,建苍民众群情激奋,纷纷攻讦锦家。朝中也由此下令,对锦家抄家灭族,收缴锦家商会的一应财物。”
苍老的声音说得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几乎要在记忆深处褪尽了颜色的陈年旧事。可在锦霏凰听来,那字字句句却无异于一柄柄寒芒淬利的尖刃,一个不落地刺入身体,又在其中疯狂地搅动着,不可言明的剧痛与摧折。
周围像是一下子静了下来,激荡的浪涛也已然停歇,江风不知于何时止住了,唯闻老者手中的那杆竹篙划动江水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锦霏凰才终于像是从无边的噩梦中清醒过来,颤抖的嗓音犹为沙哑,涩得几乎不再是自己的声音:“那……锦家的人……他们……”
苍白如死的唇瓣不住地发颤,始终说不尽完整的一句,巨大的恐惧吞没了一向冷定坚韧的心智。
“姑娘放心,就目前来说,他们尚还未有生命之危。只是,若是再没有转机出现,锦家之人都将于十日之后问斩。”
乍然听闻,锦霏凰不知自己的心情到底该如何描述。既庆幸于家人都还活着,又为这问斩的判决而感到绝望。可她也敏锐地从老者的话中捕捉到了关窍,匆忙地追问着:“老人家,您说的转机是什么?您是不是知道该如何救我的家人?请您告诉我吧!”
说着,她便要向老人拜倒。连对父母都不曾行过的大礼,可为了锦家,这一点小事又何足为虑?
“姑娘莫急,”老人稳稳地扶住了少女下拜的身子,沧桑的眼中不辨悲喜,“锦家,还有救,而拯救锦家的关键,就在于你。”
“在于我?”
锦霏凰不免诧然,即便先前再怎样决然,但也并不意味着她真的自大到,以为凭借一己之力,便能从那掌握着建苍权柄的人们手中救下自己的族人。
“不错,朝中一直在等待着天命之凰的出现。”
老人看了眼乖乖伏在锦霏凰肩头的小锦,语气莫测:“雷家就是以天命之凰为托,才力谏保下了本该立即处决的锦家人。你若真的想要救他们,到了帝都不妨先去找雷家主一谈……”
言至于此,那叶扁舟已是停在了岸边,老者将竹篙插于江底的淤泥之中,将小舟卡在江畔。
“好了,老朽所能告诉你的,便是这么多了。姑娘若想救下族人,还是尽早拜访雷家吧……”
这已是逐客之语,锦霏凰自然不会不识趣。
待走至舟尾,她不由却又停下了脚步。
“姑娘还有何事?”
锦霏凰默了一瞬,再度转过身来,紧盯向了老者满脸皱褶的面庞,淡淡地问道:“老人家,小女子斗胆擅问一句,锦家拥有流云霜矿的事,千机,可是早便知晓了?”
对于她这般直白的质问,老者不禁一愣,转而又笑开了,并没有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而感到意外:“小姑娘果真是不俗。看来,千机之中对你的情报评价,还是略显保守了。”
“不错,流云霜矿的消息,千机确实在此前便知晓了一些风声。”
即使早便料到了答案,却犹自暗暗心惊。流云霜矿的存在,可谓是锦家最为机要的秘密了,这样的消息都能为千机所知晓,不可谓不令人悚然,也由不得她不怀疑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这个消息的雷家。
“那么,雷家与千机,可是有所关联?”
老者再度怔了下,目光之中已然俱显赞赏:“小姑娘,你若在千机之中,以你的能力,恐怕早晚能比老朽的位置要混得更高啊……”
“所以,雷家与千机有关流云霜矿的消息,确实来源同处了?或者说,雷家,便是千机的一部分?”
“哈哈哈……”
银发白须的老人忽而抚掌而笑,面上浓郁的笑意将皱缩的褶子都几乎抚平。
默然地看着他缓缓止住了笑,在锦霏凰一息不瞬的视线下,老人终于开了口:“能有如此猜测,老朽实在是要赞姑娘一声。只不过,姑娘这次或许真的是猜错了。千机便是千机,雷家便是雷家。而雷家之所以能够知道那消息,也只不过是因为,千机常常需要雷家的机关造物而已……”
对于这个答案,锦霏凰唯有不语。
“好了,小姑娘,你要问的也问了,是时候该上路了。可莫要因此误了时机,没能救下你们锦家……”
见老者催促,锦霏凰也不再停留,只得转身踏上江岸。
一步迈出后,却复又停了下来。
“老人家,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可否请您告知,锦家遭厄的源头,在于何?”
闻言,本已是坐下抛竿的老人顿时眯起了眼,缓缓盯向了少女纤细娇柔的背影:“小姑娘,老朽奉劝你,莫要对真相一味求索。现在,你还有更紧要的事去做。你如若真的想知道,不妨等遂了你此刻心中所愿,再去探求也不迟……”
“……那么,还是多谢老人家告知一切了。若是日后再见,霏凰定当厚报。”
最后向垂钓的老者恭敬地屈膝施礼,少女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夜幕之中。